第149章 死亦長相念

  兩人在門前分道。

  秦琅坐在馬車上看著她沈若錦走入府門,直到看不見她身影了,才吩咐車夫,「去國子監。」

  沈若錦走到堂前的時候,看見大舅母柳氏和三舅母張氏正在跟阿公辭行。

  柳氏道:「我已經在佛堂住慣了,不喜這京城繁華,總覺得人多吵鬧,不能在父親跟前侍奉,還望父親見諒。」

  張氏說:「我家那鏢局離了我不行,最近又接了幾樁大生意,我得回去看著些,父親在府里好生將養,若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寫信來。」

  沈毅點頭,說:「好。」

  除了這一個字之外,他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當初兒郎一個個戰死沙場,是他親自給幾個兒媳婦寫的放妻書。

  這次給兒郎們設靈堂、葬衣冠冢,兩個兒媳婦能回來扶棺送葬,已然全了情意。

  現在她們要走,沈毅也無法挽留。

  柳氏和張氏都是趁著小十去了鎮北王府,收拾了東西,來跟沈毅辭行。

  她們三年前就已經拿到了放妻書,一個出家、一個回家,生活習慣跟從前大不相同。

  更因為時常思念夫君和兒子,不能待在充滿回憶的沈家。

  寧可遠離,也不願日日睹物思人。

  眼下只怕當著小十的面離開,又讓她徒添傷心。

  偏偏在她們以為小十留在鎮北王府過夜的時候,小十回來了。

  恰好是跟沈毅辭行的時候,被她撞了個正著。

  「舅母要走?」沈若錦大步走入正堂,「為何如此突然?」

  「也不算忽然,前些天你病著,我總放不下,不然早該回去管鏢局的生意了。小十不知道吧?你三舅母如今可是頗為有名的鏢師呢。」

  張氏笑著跟小十說話,眼眶卻控制不住地紅了起來。

  她得給自己找些事情,天天忙碌著才好,這樣就沒時間去想死去的夫君和兒子,沒時間去傷心落淚。

  柳氏溫聲道:「我如今習慣長伴青燈古佛,一天不念經都覺得是罪過。府中大事自有你和父親拿主意,一應瑣事都有錢伯他們去做。我也該回佛堂去了。」

  柳氏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日日念經祈福,就是早日超度沈家兒郎們,讓他們早些去投胎轉世,來日有緣再做一家人。

  她今兒跟梅映雪說了半天的話。

  這兒媳婦說她會在沈家,孝順祖父、幫襯小十,讓柳氏想去哪就去哪。

  不必為世間俗事所困。

  柳氏沒有兒媳婦這麼心如磐石,她只能一心向佛,來紓解心中苦痛。

  沈若錦其實知道兩位舅母為什麼要離開。

  她也不會橫加阻攔。

  只是親人們好不容易才相聚幾日,又要分開。

  難免讓人心口酸脹。

  沈若錦裝出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樣來,「兩位舅母也不提前同我知會一聲,若我今天歇在鎮北王府,豈不是不能送你們了?」

  柳氏和張氏不約而同地看向沈若錦,「小十,你……」

  沈若錦笑了笑,「我早就長大了,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會在分別的時候哭鼻子了。」

  她甚至還跟兩位舅母說:「兩位舅母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阿公和嫂嫂,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不是問題,你們要走儘管走,想我了記得回來看看我。」

  「小十……」張氏別過頭去,偷偷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啞聲應:「好,舅母以後一定回來看你。」

  此去千里,如何能說回來就回來呢。

  柳氏代發修行,已然算是半個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

  她不能騙小十。

  柳氏打算以後終老庵堂,再也不問世間俗事,如何能再回來看小十?

  沈若錦溫聲道:「今日天色已晚,就算兩位舅媽要走也等明日在走,今晚再一道吃個團圓飯。」

  以前他們一家回京,總是整整齊齊的。

  府里兒郎比武過招,吵吵鬧鬧。

  有人練劍,有人彈琴,還有人吹動玉蕭。

  沈四輕功好,總是一竄就老高,他喜歡坐在屋檐上看月亮。

  沈四一進廚房就忙活半天。

  沈六的雙刀耍的最好。

  當天的晚飯,是沈若錦親自去廚房報的菜單。

  席間只有阿公和兩位舅母、還有一個跟牌位拜了天地剛過門的嫂嫂。

  沈若錦卻讓人搬出了從前舅舅和兄長們還在時,可以圍著坐二十人的大圓桌。

  每個位置都擺上了碗筷和椅子。

  就像沈家的每個人都還在一樣。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

  沈若錦招呼著幾人多吃些,還飲了不少酒,一點即將離別的傷情都沒露出來。

  柳氏邊吃邊抹眼角,不想讓眼淚落下來,讓小十瞧見。

  張氏直接把臉埋進碗裡,眼淚伴著飯吃,滿心酸澀。

  梅映雪的眼眶紅紅的。

  沈若錦吃飽了,去取了無悔劍來,在庭前舞劍,同從前一樣當作飯後消食。

  只是從前滿府兒郎吵吵囔囔地拿著刀劍過招,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

  可即便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也沒有忘記沈家人的習慣。

  劍起,落英如雨。

  劍落,滿身月華。

  一劍動風雲,衣袂飄然若仙。

  沈映雪起身去取了玉蕭來,站在從前沈知洲最喜歡站的位置吹奏。

  柳氏和張氏見狀,也各自去取了七弦琴和佩刀來。

  柳氏坐在庭前的台階上奏琴。

  張氏拔刀與沈若錦過招。

  刀鋒烈烈,長劍如龍,相擊時火星迸濺,她們好似看到了從前兒郎們於此間談笑,手中刀劍卻分毫不讓。

  連沈毅都拿出了好久沒吹過的塤,慢慢地跟上了琴簫之聲,閉上眼,沉醉其中,腦海中浮現出兒郎們還在的熱鬧模樣。

  只要他們還沒忘記,沈兒郎們就一直都在。

  沈若錦跟三舅母過了幾招之後,縱身一躍上了屋檐。

  今日三月十六。

  明月如盤,又大又圓。

  她在屋檐上舞劍,朗聲吟唱:「明月著我衣,清風拂我面。生當長相聚,死亦長相念——」

  「生當長相聚,死亦長相念。」

  張氏握著刀站在庭中央,望著沈若錦舞劍的身姿,默默地重複了一遍。

  圓月高高懸掛在天上,沈若錦對月而歌,仿佛她的親人從未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