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說:」我可不想被人看見,宣副官,您哪裡有個方便的地方,我略坐一坐就走。」目光裡帶了一點懇求。

  一位女子受了傷,又這樣相求,凡是有風度的男子都不能置之不理的。

  宣懷風只好攙著她去了副官室,讓她坐下。

  正打算去給她找一點藥來,梨花說:」別弄這麼些大動靜,唯恐人家不知道嗎?您看那辦公柜上有個玻璃涼水瓶,勞駕您,把它取過來,我用這水敷一敷就好。」

  宣懷風把涼水瓶取過來,梨花用自己的手帕子濕了,貼在右腳踝上,權當冷敷。

  宣懷風看她脫了高跟鞋,把一隻雪白的腳丫子橫在對面椅子上,把眼睛別到另一邊,隔了一會,才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梨花早猜到他有此一問,水靈靈的眼睛盯著他瞅了片刻,笑答道:」換了是另一個,我准不說實話的,隨便找個什麼緣由搪塞過去就好了。不過既然是您開口,我只好如實相告,只是有一件,我說出來,您可不能追究到底。」

  宣懷風道:」你說吧,我也只是隨便問問,能追究什麼?」

  梨花抿唇一笑:」您有所不知,我剛才匆匆下樓,躲的正是您呢。」

  宣懷風更奇:」你躲我幹什麼?」

  梨花這才悄悄說:」您也知道,像我們舒燕閣那樣的地方,須得常有一群熟客捧場,才支撐得下去。既是熟客,不但會到閣里,偶爾也會叫姑娘到外頭來會面的。今天貴部里,就有一位官老爺,叫了我的條子。誰知道我剛到,您和您那位總長大人就到了,倒把我那客人唬了一跳。這事要被上司知道,他這官還當不當了?就為了這個,他急急地要我藏起來。您剛才巡視的時候,我就躲在柜子後頭看呢,哎呀,您穿著長官的衣服,前面有人領路,誰見了您都不敢抬頭,可真威風極了。」

  滿是讚嘆羨慕的眼睛,往宣懷風身上一溜。

  宣懷風反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

  梨花說:」等您一走,我為了不牽連到我那客人,自然要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沒得白坐著讓人揭發。沒想到在樓梯上就被您抓個正著。可見啊,人不能心虛,總是越怕什麼,越撞什麼。」

  她雖這樣說,臉上卻沒有懼色,笑盈盈的,似乎這件事很有趣味。

  宣懷風問:」你那位客人,是哪個部的?」

  梨花嘻地一笑,用手指按在自己唇上:」您不是說不追究嗎?怎麼說話不作數?我要說出來,他少則挨一頓罵,多則說不定連公職也沒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宣懷風問:」部員在公署里叫姑娘,難道這樣的事常有嗎?」

  梨花說:」有一句老話,叫天下老鴰一般黑。您就沒聽過?」

  宣懷風聽她這樣說,知道這種事是常有的了。

  心下一嘆。

  不管上面怎麼三申五令,下面陽奉陰違,也夠嗆的。

  梨花看他不吭聲,偷偷打量他神色,心裡驀地有些發虛,想了一會,一隻玉手輕按在他臂膀上,柔聲道:」您別生氣,現在哪個當官的不這般呢?說是民國,我看啊,和從前皇帝老子在的時候差不多幾分,就算原本是好人,只要當了官,手裡握了權,眼睛裡見了錢,就都成了色心壞腸。世道如此,您何必和世道生這划不來的悶氣?」

  她停了一停,神色忽然一動,似乎想起什麼來,說「對了,我和您說另一件事吧,這事倒和您有點干係。」

  宣懷風問:」什麼事?」

  梨花問:」上次您和白總長來舒燕閣,有個唱粵調子的女孩子,叫小飛燕的。您還記得她嗎?」

  宣懷風立即想起來,說:」怎麼不記得?她和我還是老鄉呢,她怎麼了嗎?」

  梨花便先嘆了一口氣:」依我看,她要是那一日隨了您去,就算當個端茶遞水的丫頭,也是有福的。可嘆您這高風亮節,執意不肯要,她乾爹王老闆恰好有點事要求人,轉手就把她送給了一個姓張的團長。」

  「竟有這樣的事?」宣懷風吃了一驚:」糟了,這豈不是我害了她?那團長對她很不好嗎?」

  梨花說:」唉,一個只會帶兵的大老粗,得到一個十幾歲的漂亮女孩子,哪會不喜歡?那團長開始待她倒是不錯的。可他的家眷是常年隨著他的,現就在城裡,這樣一來,事情就糟糕了。團長不待見她還好,一顯出喜歡她,團長的正房太太自然不高興。」

  宣懷風問:」那個團長管不住他太太嗎?」

  梨花一哂:」人家是原配老婆,正經在家鄉明媒正娶的,伺候了公婆好些年,和丈夫一同熬了苦日子過來,又生了兩個兒子,這麼多的功勳在那擺著,哪一點不比小飛燕這種半路進門的高上幾籌去。團長雖然是粗漢,對上他這糟糠之妻,卻是束手無策。一來,他對小飛燕也過了新鮮,在外面又常有更新鮮的野味,二來,家裡太太為了小飛燕的事,一連吵了幾場,於是他一心煩,索性就把小飛燕交給太太管,自己丟開了手,只管在外頭快活。因此,太太更把氣撒在小飛燕身上,名分上是個妾,實際上只把她當三四等的丫頭使喚,要罵就罵,要打就打,常只為了一件小事,要她在大日頭底下罰跪,吃的也是有一頓沒一頓。」

  宣懷風聽了,難免內疚懊悔,不禁又問:」不過別人家的事,你怎麼就知道了?」

  梨花說:」我本來並不知道。就是前幾日,有個小姑娘被人送到閣里了,哭哭啼啼地告求,我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她。也是我多事,走過去問了問,她就一邊哭,一邊把這些事告訴了我。原來那團長太太還是容不下她,說她偷了錢,要把她賣到舒燕閣。她這樣年輕漂亮,又學過彈唱,閣里的媽媽倒是挺想收下的。可還沒付錢,團長家的人又回來了,說要把她接回去。大概是想著把個小妾賣了進窯子,名聲不好吧,臨時改了主意。唉,要是我,倒甯願賣進來算了,起碼有吃有穿,誰不是人生父母養?我瞧她瘦得小胳膊上那麼一丁點的骨頭,真是怪可憐的。宣副官,您是有權有勢的人,能不能幫一幫她呢?俗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滿懷期待地看著宣懷風。

  不消她說,宣懷風也起了義憤之心。

  但事情卻不能無頭無腦地去做。

  他沉吟一會,皺著眉說:」如果是可以用錢贖她出來,那不在話下,要多少錢,我只管去籌。不過,她現在是人家的妾,就算我們肯花錢,人家也未必肯讓我們贖她。想把事情辦乾淨,先要過了她丈夫那關才行。你有沒有問小飛燕,那位團長全名叫什麼?帶的是哪裡的兵?在哪裡辦公?」

  梨花笑道:」我們就見那麼一下子的面,哪能問這麼多。不過她有和我說,團長和她是一處家鄉的,還常誇她唱粵曲唱得好呢。所以我想,那團長多半也是廣東那頭的人。對了,最近城裡廣東來的軍大爺特別多,別的地方不算,光我們舒燕閣就幾乎晚晚都有說著廣東腔的客人,穿著軍裝,領著護兵,凶神惡煞的。不過,出手很大方呢。不知道小飛燕的那個張團長,是不是也是那一夥的。」

  宣懷風聽說是廣東來的,心裡早想起了昨日遇到的那一伙人。

  要是這樣,倒可以找三弟打聽一下。

  想到這裡,宣懷風便對梨花說:」你放心吧,這事有我一份責任,我不會袖手旁觀的。先讓我打聽一下消息,等確實了,我看看有什麼辦法幫她。」

  梨花也非常歡喜,說:」若真是這樣,我可也算幫襯著做了一件好事啦。」

  這時,她腳踝上的痛也減了不少,就說要回舒燕閣去。

  宣懷風問:」要不要我叫車送你回去。」

  梨花忙擺手:」您可別忘了,我現在是個不該在公署出現的人呢,叫起車子來,豈不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不必,您只管放我一個人悄悄地出去,自己雇一輛黃包車,無聲無息地走了才好。」

  宣懷風無緣無故,反成了掩護的幫凶,自己也覺得好笑。

  沒辦法,只好把梨花攙到門邊,給她開了門。

  梨花寫了一張小紙條,大有情意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說:」您要是把小飛燕救了出來,給我一個準信,讓我也為她高興高興。舒燕閣也有電話的,號碼寫在這,可別不當一回事的丟了。」

  把紙條塞在宣懷風上裝口袋裡,咬著下唇一笑。

  這才跨出副官室的房門,扶著牆慢慢走了。

  宣懷風讓梨花走後,自己在副官室里思忖了片刻。

  上次見到三弟,宣懷風寫了白公館的電話給他,卻走得太急,沒記得問三弟要電話。

  早知道,就該要個聯絡的方法。

  現在可好了,有事要找三弟,一時反而不得。

  不過既然梨花說了,最近城裡帶廣東兵的人多,估計也不會太難找的,宣懷抿現在好歹也是軍長的副官,應該一問就能問到。

  要是孫副官有空,這件事倒可以拜託他。

  宣懷風想到這,乾脆出了副官室,上樓到總長辦公室去。

  舉起手,才敲了兩下門,房門猛地一下子從裡面拉開了。

  白雪嵐就站在門前,一邊握著他的手臂,帶他進辦公室,一邊問:」逛哪去了?花了這麼大半天的。再不回來,我可要親自找人了。」

  宣懷風說:」我在副官室等孫副官,可他一直沒下來。」

  「他啊?我叫他到外頭辦一點公務去了。」

  「怪不得。」

  宣懷風本來想暗裡請孫副官幫忙的,現在只能暫時不做聲。

  白雪嵐讓宣懷風坐在他的椅子上,端了一杯半溫的茶給他:」喝一點吧。」

  宣懷風見他不避嫌,徑直拿了自己的杯子共用,倒有些羞澀,又不好拂他的好意,便低頭喝了一口。

  白雪嵐笑著看他喝茶,手舉起來,順著他的額頭撫上面的幾縷黑短髮,一邊問:」各處都看了嗎?有看見什麼好玩的事沒有?」

  宣懷風剛想張嘴說小飛燕的事,猛一想起這人驚天動地的醋勁來。

  要說小飛燕,先要解釋和梨花的相遇。

  若解釋了相遇,恐怕副官室兩人獨處那一段,也就少不了解釋了。

  如此接二連三的解釋,在別人也許沒什麼,在白雪嵐,卻不知又能生出多少古怪的猜疑來。

  宣懷風越往下想,越覺得不宜開口,敷衍著說:」都差不多,一時片刻看不出什麼。」

  頓了頓,又說:」不過,防患於未然,我覺得各部里一些規矩還是要重申,辦公時能做些什麼,不能做些什麼,都要說明白。免得有的人到了公署里,總忙著做些私事。」

  白雪嵐邪魅地一笑,問:」你倒猜到我的心,知道我打算在這辦公室里和你做些私事?」

  宣懷風不料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歪話,猝不及防,耳根子都紅了。

  白雪嵐一歪身,半邊坐在辦公桌上,低頭看著他:」別怕,你猜到我的心,我自然也能猜到你的心。這樣才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

  宣懷風被他輕薄話說多了,總不能老是忍著,反抗似的問:」你猜到我什麼心?我有什麼心思讓你猜?」

  白雪嵐說:」你心裡想著我們應該吃過晚飯才辦私事的,要是現在辦,既不是場合,又不是時候,對不對?」有趣地低笑。

  宣懷風當然明白那些晚飯後的「私事」是什麼,原來白雪嵐時時刻刻不忘的。

  竟像是等著鐘點到了。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