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了你什麼便宜似的;你說,你這樣怒氣洶洶不辭而別,算怎麼回事?我就不能過來請教一下緣故?結果,你一個晚上不知道去哪了,我又怕你出事,只能一直守在這。要是晚點再不見人,我可要去警察局報案了。請問一下,我這樣的朋友,怎麼被你看成瘋子了?」
「有話你就說,動手動腳幹什麼?」宣懷風去拽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讓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他力氣連張媽都鬥不過,更不用說白雪嵐,兩隻手拽一隻手,簡直如螞蟻撼大樹,偏偏又不能像女子一樣用指甲去抓,只能幹著急。
白雪嵐不在乎地說,「我才不管誰看見,難道現在還有人敢把我拉去槍斃?中國真是太不自由了,那些害死人的封建老古董,連坐下起立都要講究一番,活人都能生生憋死。倒是外國人開放,尤其是法蘭西,人家多好,愛說什麼說什麼,愛幹什麼幹什麼,女人都敢在大街上摟著親嘴。」
宣懷風氣道,「你到法蘭西留學,就學了這些?」
白雪嵐瞥他一眼,烏黑的瞳子光芒幽幽一閃,倒叫人有些心悸,對宣懷風說,「我學的多著呢,都演練出來,怕嚇著你。」
自失地一笑,鬆了手勁,把宣懷風放開了。
宣懷風從牆邊挪開幾步,離著白雪嵐遠一點。
他不好掉頭就走,鬧得好像決裂似的,沉默了一會,只好開口說,「副官的職務,我是不敢當的。多謝你的好意,這事以後就別提了。」
白雪嵐出奇的好說話,爽快地說,「你放心,我不是強人所難的人,天下還有逼著人家當官的?我只怕我不提,難保令姐夫不提。」
宣懷風不知為什麼,對著白雪嵐總容易冒出怒氣,把唇抿得成了一條直線,半晌,才低聲說,「你這是故意要我為難。」
白雪嵐忽然嘆了一聲。
兩人在夜裡站在沒燈的巷口,稍微站遠一點,就連面目五官都在昏暗中模糊了。
宣懷風只聽見白雪嵐嘆氣,瞧不見他此刻表情,又等了一會,才聽見白雪嵐在半空中啪地拍了一下雙掌,下決定似的說,「好罷,我知道怎麼做,你心裡也是瞧不起我,要疏遠我的。」
宣懷風說,「我沒有瞧不起你。」
「那就是要疏遠我了。」
宣懷風不做聲。
白雪嵐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直白,來個默認,苦笑著問,「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討厭?就是因為喝個小酒,借你的床躺了半夜?」
宣懷風說,「那只是其次。」
「怎麼說?」
宣懷風又不做聲了,站在風裡,只能看見頎長秀苗的身體輪廓有些僵硬。
白雪嵐又嘆了氣,說,「我明白了,你是恨我壞了你和奇駿的好事。」
宣懷風聲音驟然緊了,「你別胡說八道!我和他有什麼好事?」
白雪嵐一陣冷笑,笑聲直刺到宣懷風冷颼颼的心窩裡去。
「你用不著不認,我從前只是猜疑,如今竟是證據確鑿了。要不是我害你被送到國外留學,說不定你早和奇駿成了事了,是不是?怪不得你怨我。」
宣懷風氣得發抖,牙齒一陣陣打戰,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雪嵐說,「好,我遂你的心。從此以後我是我,你是你,算我們沒認識過。令姐夫那邊,我自然會安排。你放心,我種的因,我自己吃那個果。」
說完,跺了跺腳,就這樣朝汽車那頭走。
宣懷風看著汽車一陣風似的從會館門前開走,轉眼去得連影子都瞧不見,風中的引擎聲消失後,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醒過神來,握拳的雙手還在打顫,腿也是軟的,簡直要拖著腳步才能挪動。
敲了好一會門,值夜的夥計打著哈欠出來給他開門,瞧見他的臉色就哎了一聲,「宣先生,這天氣日溫夜冷呢,怎麼穿了薄袍子,我看您臉色不好。」
宣懷風恍如沒聽見,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連衣服也沒心思換,脫了鞋躺在床上,瞪著兩隻烏黑的眼睛發呆。
這一夜也不知怎麼閉上眼的,第二天宣懷風在床上就覺得渾身難受。
但現在學校正在猛吹裁員風,他不敢請假,逞強從床上起來,頭重腳輕,連站都站不穩,扶著床邊就一陣目眩。
「小心!」忽然有人喊了一聲,進來扶住他,這才沒摔到地上。
那人把他扶到床邊坐下,「宣先生,你病了?」
宣懷風一看,原來是謝才復,是和他同一個學校教英文的。宣懷風雖然不喜歡熱鬧,但謝才復和他都是同仁會館的住客,又是同事,平時關係自然比好些。
宣懷風勉強笑了一下,「昨晚可能著涼了。」
謝才復這時才看清他身上穿的衣裳,「哎唷,你怎麼穿著長衫睡?昨晚喝酒了?我看也不像啊。瞧這長衫皺成一團了。」
可惜地撫著宣懷風身上的長衫。
宣懷風被他摸得滿臉尷尬,硬撐著站起來說,「不礙事。再病也要上課,遲到了可不好。謝先生,你今天沒課嗎?」
謝才復見他站起來,自己也不好意思坐著,站起來說,「今天有課,我只是想約了你一道到學校去。有點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宣懷風看他這模樣,就知道又是借錢了,皺眉問,「嫂夫人身子又不好了嗎?」
謝才復把手抓了抓椅背,才嘆氣說,「昨天接到信,是我女兒寫的,幾個字歪歪扭扭。她媽媽看來是連寫信的力氣都沒了,這病……這病……」
宣懷風想起自己母親也是早逝,感同身受,一陣難過,低頭想了一會,說,「這樣,我先換了衣裳,和你一道到學校去。路上我們再談。」
謝才復讓到屋外,站著等宣懷風換過襯衣西褲出來,有些擔心地問,「宣先生,實在身體支持不住,還是請假一天吧。」
宣懷風搖了搖頭。
謝才復也知道他擔心什麼,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把他手裡的備課本拿過來,幫他拿著,兩個人一道出門。
快到學校大門時,宣懷風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一個信封塞給謝才復,「這一點先寄給嫂夫人,要是中國醫生不行,咬咬牙請個外國醫生。就算出診金貴點,要是能把人看好,也值得。」
謝才復把那信封攥在手裡,滿臉羞愧,囁嚅著說,「我知道你也困難。我這是舊帳未了,又添新帳,實在沒辦法……」
宣懷風滿腦子發暈,實在不想再聽這些,把手一擺,「別說這些話了。」
謝才復感激涕零,把信封收了起來。
因為宣懷風生病,走得比平日慢,到達學校時,都快打課鈴了,兩人匆匆告別,各自去上自己的早班課。
教育部發放的資金總沒有準時到位的,教員薪金也時有時無,常打白條,但就這種情況,學校還三不五時裁剪教員。
人裁得越多,分攤到每個教員身上的工作也越重。
宣懷風本來教四個班數學的,現在增加到六個班,幾乎天天要在教台上站大半天。
平時也就罷了,身體不好時就不大妙了。
第一堂課他還勉強撐住,上第二堂課時,宣懷風已覺得眼前視野搖晃,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
下面學生們也瞧出這年輕的教員不對勁,好幾次宣懷風在教台上懵懵的,坐在頭排位置的學生就小聲提醒一聲,「宣先生?宣先生?」
宣懷風「嗯」一聲,才像把野馬一樣跑遠的神志拉回來繼續講課,但漸漸課本都拿不住了,要把手撐在教台上支持著身體。
學生們都看不下去了,班長站起來說,「先生是不是病了?我們扶您到教員室休息一下?」
宣懷風卻份外有些倔,提著嘴角強笑一下,「沒有大礙……」
話未說完,眼前猛然一黑,倒下人事不省了。
學生們見先生暈過去,嚇得一陣大呼小叫,頓時有人跑出教室去找教務主任。
謝才復在隔壁上英文課,聽見動靜也丟下課趕了過來,七手八腳的把宣懷風抬到教員室。
學校里由一個國文教員兼任衛生科主任,略懂一些中醫,聽聞有教員暈倒了,也匆匆趕來,幫宣懷風把了脈,說,「著涼而已,現在的年輕人,不做一些勞力活,反而動不動就頭暈發熱。大約吃兩劑藥就能好。」又叫人找些溫水來餵病人。
宣懷風喝了一些溫水下肚,人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睜眼一看,身邊黑壓壓圍著都是人,許多是班上的學生,謝才復在一旁殷切道,「你剛才在教台上暈過去了,唬了我們一跳。早該聽我說,今天請個假好了。」
教務主任不知哪裡忙去了,這時才進門,先探過頭,看看宣懷風狀況,接著目光左右一掃。
「看什麼?都回去上課。」教務主任沉下臉,先把擠在教員室看熱鬧的學生轟走。
那兼任衛生科主任事情已了,打聲招呼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謝才復想起自己把一教室的學生扔在那,碰見教務主任難免有些心虛,叮囑了宣懷風兩句,訥訥地走了。
教員室頓時清空了大半。
宣懷風被他們扶到長椅上躺著,現在也不好干躺著,坐起來,手扶在椅背上醒了醒神。
教務主任問,「宣教員,身子頂得住嗎?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
宣懷風搖搖頭,低聲說,「歇一會就好,我還留著一群學生在教室呢,回去的話,又耽擱他們一堂課。」
暈過去醒過來,精神似乎還好了點,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站起來。
正打算到教室去,教務主任叫住他,「宣教員,你等等。」
宣懷風回過身。
教務主任說,「既然你身體好些了,請你和我到辦公室來一趟。有件事,正想和你面談一下。」
宣懷風不明所以地跟著他到了主任辦公室。
教導主任關起門來,請他坐下,躊躇了一下,對宣懷風露出頗嚴肅的表情,「宣教員,我請你來,是有一件關乎校譽的事要問你,請你如實作答。」
「什麼事?」
「你在課堂上,有沒有對學生們說一些不好的話?」
「什麼不好的話?」
「你要說實話!」教導主任的臉色,一下子嚴厲起來,「學生家長已經告到校長那裡去了,還嚴正聲明,如果不處理,還要告到教育部去。我問你,你在課堂上,是不是對著學生們說了什麼多的脫光了衣服洗澡的事?」
宣懷風病中腦子本來就不太清楚,聽了這個,更是愣了好一會,才問,「什麼?什麼脫光了衣服洗澡?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那學生的家長,也是有體面的文化人,在國學界有一定威望的。我想他斷不至於誣陷人。」教導主任兩隻眼睛仿佛探照燈似的盯在他臉上,「他說得很明白,你上課時向學生們說不堪入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