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酒精消毒,真的挺疼。

  宣懷風一邊蹙著眉,伸手讓醫生在傷口上折騰,一邊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隔了一會,思忖著說,「臥房那邊好像沒什麼聲音了。」

  當助手的那年輕醫生笑道,「宣副官,手都切了幾個口子了,還記掛著白總長那邊的動靜啊?像您這樣盡心盡責的人,還真少見。」

  宣懷風頓時沉默下去。

  那年輕醫生看他臉色,大概猜到自己說錯了話,便也訥訥地,閉上嘴,老老實實給傷口消毒。

  弄好之後,宣懷風直接就回自己房裡了。

  他總有一個預感,覺得白雪嵐還會生事,在床上躺了好久,翻來覆去睡不著。

  奇怪的是,預感完全不靈驗。

  從那一刻到天明,再沒有任何人來打擾他,連個從窗外門外經過的人都沒有。

  蟲鳴倒是越來越清晰了。

  宣懷風滿心的事情放不下,似睡非睡,到了窗外天蒙蒙亮的時候,反而感到比睡覺前更乏。

  他無端的有些焦躁,不想就這樣躺在床上,聽了幾聲雞叫,便索性拖著疲累的身子起床了。

  第二十二章

  昨晚的事在心裡還留著陰影,宣懷風刻意避開白雪嵐的臥室,繞到假山後頭,沿池子走五曲石板橋到了小飯廳。

  聽差見他來了,趕緊幫他盛了一碗熱乎乎的枸杞紅棗稀飯,端了一碟白糟雞爪,還有一尾清蒸豬肉丸子,一碟綠油油的水灼青菜。

  宣懷風問,「沒有白稀飯嗎?」

  聽差笑道,「白稀飯有是有,不過您今天還是吃這個吧。廚房的大師傅天沒亮就起來了,特意為您熬的,怎麼說也該賞個臉,是不?」

  宣懷風更奇了,「這怎麼說。」

  「宣副官,枸杞明目,紅棗補血。」聽差指著小飯桌上的白糟雞爪,「雞爪子呢,是以形補形。再說,身上有傷口,不能吃醬油,不然以後傷口養好了,會留黑印子。這幾天啊,我看您是要忌口啦。」

  宣懷風不禁笑起來,「哪有這麼多規矩?你比我們家的張媽還要嘮叨。」

  慢慢地,又斂了笑容,疑心起來,「這些東西,都是誰叫做的?」

  聽差不肯答,只露著笑臉,「沒有誰,我們當下人的一點孝心。」

  宣懷風直接問,「是總長?」

  「唉。」

  聽差喉嚨里吐出一個字,似乎是確定,又似乎是嘆氣,抬起眼,觀察了宣懷風的臉色,自己輕輕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嘀咕道,「沒用的東西。」

  又對宣懷風張著臉笑,「宣副官,您本事大,英明,一下子就猜中了。您可千萬不要和總長鬥氣,您兩位一鬥氣,我們可跟著倒霉。總長說了,不許教你知道他有交代的。他說,怕你知道是他吩咐的,慪氣不肯吃。您周全一下,我們就有福了。」

  對著他呵呵地笑,又作了個揖。

  宣懷風掃一眼桌上,什麼滋味都有。

  長長嘆了一口氣。

  端起半溫的枸杞紅棗粥,嘗了一口,蹙起眉說,「我不習慣這口味,你給我換碗白稀飯來。」

  「這……」

  「你不換,我以後就懶得給你們周全這個那個的了。」

  聽差只好給他換了一碗白稀飯。

  宣懷風就著幾條嫩嫩的油菜,把白稀飯喝了大半碗,比剛才的枸杞紅棗粥舒服。

  但身邊總站著個人,眼睜睜瞧著,感覺格外古怪。

  「你也沒吃早飯?」宣懷風放下碗,打個手勢請聽差一起坐下。

  「不不不,」聽差擺著手說,「早吃過了。」

  又呆站了一會,才試探著問,「宣副官,這豬肉丸子……不好吃?」

  「一大早,吃這東西怪膩的。」

  「您嘗一個,試試味道?」

  宣懷風聽出點意思來,想了想,抬起頭,「這裡面又有什麼道理了?」

  聽差嘻嘻地笑,看看左右無人,小聲說,「總長說,您吃一個豬肉丸子,就賞我一塊錢。吃幾個,賞幾塊。這事,總長不許讓您知道。」

  宣懷風一愕,好笑又好氣,「打量這公館裡的人都把我當舶來品一樣的買來賣去了。你告訴我,不怕我去向總長報告?」

  聽差很安心地道,「張戎說宣副官心腸好,從不和我們為難的。我就想,何必瞞著您呢?再說了,總長這是為您好,又不是害您,知道有什麼大不了的?」

  宣懷風一起床,就想著怎麼避開白雪嵐。

  按昨晚發生的事來看,今天如果碰面,八成大不痛快。

  現在被這聽差中途岔進來,說了幾次白雪嵐的名字,倒也沒心裡想的那麼不耐煩。

  「好。」宣懷風夾了一個丸子,放嘴裡慢慢咀嚼著吞下去,提醒道,「我幫你賺了一塊錢,可別忘了。對了,你眼生得很,是新來的?」

  「是。小的叫傅三,新到白公館做事的。」

  宣懷風站起來,端茶水漱了漱,笑著說,「你好好在這裡做吧。聽說當白公館的聽差很來錢。日後有什麼消息,你也找我說說,能讓你賺多一點的,我多少幫你一把。」說完就往門外走。

  傅三臉上開了花似的,在他身後還一迭聲的道謝。

  出了小飯廳,宣懷風在靠背迴廊站住了腳。

  這時分往哪裡去,倒有些躊躇。

  主動到白雪嵐跟前去,實在訕訕的,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而且,天知道白雪嵐瘋起來,又會幹出什麼好事?

  倒不如再去把海關那幾本綱要看看,前一陣子過得亂七八糟,也沒做出些正經事來,提的稅務改革也弄得不上不下。

  趁白雪嵐要養傷,沒功夫胡鬧,做點實在事才好。

  宣懷風想定了,移步去房裡取書。

  才轉了幾步,正好撞上官家迎面過來,笑著說,「宣副官,您起得好早,我還以為你在房裡呢,差點白走一遭。幸好撞上了。」

  「你找我?什麼事?」

  「您有一位訪客,急著想找您。」

  「哦?」宣懷風微愕。

  他在這裡,向來沒什麼客人的。

  官家說,「我本來看這天色太早,不該吵您。不過看他的模樣,好像真有什麼事,又央求了我幾句。所以只好給他跑一趟,瞧瞧您醒了沒有,要是沒醒,我就叫他回去。」

  宣懷風問,「是誰呢?」

  「是個姓戴的客人。其實前一陣就打過幾次電話,說想找您了,總長因為您總是身上不舒服,說不管什麼事,等您身子好些再談。」

  說著,神色曖昧地偷偷瞧了宣懷風一眼。

  白雪嵐和宣懷風的那些事,公館裡人人心照不宣,只是受了白雪嵐嚴令,不敢在宣懷風面前帶出那些叫人臉紅心跳的勾當來。

  宣副官到底為了什麼「身上不舒服」,大家心裡明鏡似的。

  「姓戴?」

  宣懷風左想右想,覺得奇怪。

  如果說姓林,那大概是奇駿了,昨日不歡而散,以奇駿的為人,登門來表示和好,是意料之中的事。

  戴這個姓氏的朋友,宣懷風倒不常交往。

  照理說,海關總署的人有公務,也多半求見白雪嵐或孫副官,沒道理點名找上他。

  想了一會,猛地神色一動,想起舒燕閣上遇見的戴民。

  立即連同想起戴民學校的那些事來。

  怎麼把他給忘了?

  真不好,人家一定等急了,追上門來。

  心中大愧。

  宣懷風忙問,「那位戴先生,到底在哪裡?」

  管家糾正道,「不是先生,是位小姐。」

  「什麼?」宣懷風一愕。

  呆站著想,反正也想不出個結果。

  不如去看看。

  他到房裡匆匆換了一件外衣,走在路上,忽然又站住了腳,回頭問管家,「昨晚總長還有再喝酒嗎?」

  管家搖頭,說,「多虧宣副官去了一趟,後來總長就沒喝酒了。聽說醫生給他檢查,他也是很安靜的,打了一針,吃了幾顆藥就睡去了。」

  宣懷風聽了,心裡好受一點。

  眼看小偏廳的門在前面,不再多說,直奔小偏廳去了。

  進了小偏廳,裡面果然坐著一位年輕小姐,剪著齊肩短髮,頭髮烏黑順順的,沒像常見的太太小姐們那樣時髦地電卷了,反而很有一股青春乾淨氣息。

  穿著樸素,但一點兒也不寒傖,頗令人一見而賞心悅目。

  她本來坐著喝聽差送來的熱茶,看見一個面目英俊,身量修長的年輕男子風度翩翩地進來,便把茶碗放在桌上,站起來,落落大方地微笑,「這位一定就是家兄常常提起的宣副官了。」

  「您是……」

  「哦,家兄戴民,是新生小學的副校長,和宣副官見過一面的。我叫戴芸。」女客人顯然也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十分開放,一邊說,一邊伸出手。

  宣懷風和她握了握手,暗覺詫異。

  戴芸的手雖然乾淨好看,握起來卻有些粗糙,仿佛長了繭子似的。

  她和宣懷風握過手,又從小包里取了一張鋼筆寫好的名片。

  宣懷風接過來看,便有些驚訝地瞅她一眼,「原來您就是新生小學的正校長。」

  當日還很疑惑,白雪嵐這種身份的人,普通學校負責人不是尋常就可以見的。新生小學找海關總長捐助,這樣的籌劃資金的大事,怎么正校長不出面,派了個副校長來。

  現在當然明白過來。

  戴芸這樣的年輕女子,確實不宜到舒燕閣這樣的地方去。

  戴芸笑道,「慚愧,實在是這個位置沒人肯做,推舉了我這個閒人過去,權當盡一份心力罷了。」

  兩人在桌旁坐下。

  聽差又奉上新的熱茶和鹹甜兩種點心來。

  戴芸問,「宣副官,新生小學的一些狀況,家兄已經大概和你說過了吧?」

  宣懷風心裡非常內疚,歉然道,「是我的錯。那天在舒燕閣,戴先生和我說過一些的,我還答應了幫忙。沒想到,一回來事情接二連三,讓他空等了。太對你們不住。」

  戴芸本來聽哥哥回來說的那些,並不太確信。

  現在當官的沒幾個是好人,隨口敷衍,充場面裝裝好人,讓別人空抱了一腔希望,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