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節

  ,立即叫醫生來,給他打了一個針劑。

  針劑下去,宣懷風才慢慢安靜下來,兩手把白雪嵐一個胳膊像救命稻草般抓得緊緊的,兩片薄唇抖動著,卻沒有聲音出來。

  宣代雲還在病房裡力竭聲嘶地鬧,聲音傳到走廊上來。

  白雪嵐唯恐宣懷風又激動起來,趕緊把他帶到下面一層樓去,兩人在一張長椅子裡坐下,白雪嵐抱著他,哄他說,「睡吧。你只是做了一個不舒服的夢,等睡醒了,壞事也就沒了。」

  把手輕輕覆在宣懷風眼瞼上,一撫。

  宣懷風被打了針,格外溫順地把眼睛閉上,在白雪嵐懷裡挨著,睡了過去。

  白雪嵐又等了一會,估量他已經睡得沉了,才又把他打橫抱了,送到汽車上,低聲叮囑司機說,「宣副官睡著了。你開平穩些,別驚醒了他。」

  司機把那林肯汽車,挑著最平坦的道路,開得如烏龜一樣的速度,慢慢悠悠到了白公館,果然沒有一點顛簸。

  白雪嵐把宣懷風從汽車裡抱出來,西裝的前襟已經濕了一片,都是宣懷風的淚水。

  他雖然打了針睡去了,在夢裡,猶在不安地落淚。

  第十章

  年家和白公館,一時都陷入無盡的悲傷憂愁中。

  張媽那日見著小姐和小少爺在屋裡兩個血人兒似的,當場暈死過去,等醒過來,聽說小姐肚裡的小人兒沒了,哭得死去活來。

  後來聽說,小姐發了瘋,把小少爺趕出病房,要斷絕了姐弟的情分,震驚得不知所措。

  她急急去和宣代雲問,宣代雲一陣痛罵,說,「誰再在我面前提那個人,一律趕走。我現在是豁出去的人,無牽無掛,有什麼捨棄不了?這世上,孤單單的來,孤單單地去,我這一分鐘死了,也只躺一副棺材板子,身邊還能躺著誰不成?你以為,你是跟了我二十年的老媽子,和別個不同,你只管試試。」

  張媽在小姐身邊伺候了這些年,從沒受過這樣嚴重的話。

  想著小人兒沒了,小姐和小少爺又鬧生分,自己辛辛苦苦,終歸不過是一個沒分量的老媽子罷了,一個不謹慎,隨時要被人趕出家門去的。

  她感到人生的悽惶,又對著悽惶無可奈何,只有白天黑夜的哭。

  宣懷風回到白公館,如何能安心。

  第二天一醒來,先就坐在床頭,無聲揩了一回淚,後來似乎想通了似的,匆匆換好衣服,也不要白雪嵐陪,又往醫院去求他姐姐原諒。

  宣代雲聽說他來了,拒不見面,連病房也不許他進,放話說,「誰讓他進來,我就把窗簾子扯成布條,自己把自己勒死!我眼睛裡,看不得這樣不乾淨的東西!」

  宣懷風在外頭聽見了,看著緊閉的房門,靜靜站了兩三個鐘頭,最後被宋壬等再三勸著,才無聲地走了。

  第二天,他依舊到醫院裡去,還是站在門前,眼巴巴等著。

  宣代雲還是不見。

  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白雪嵐見此,心裡擔心宣懷風退縮,不料宣懷風的表現,是十分出他的意料,雖然心情甚哀,卻擺出堅定的態度,反過來,安慰白雪嵐說,「你放心,我不是出爾反爾的人。古語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姐姐不管如何態度,我對她的態度,是永遠不改的。她一天不見我,我就求一天。我們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姐弟,總不能這一生都不見。」

  宣代雲住院時,宣懷風天天到醫院裡等著。

  等宣代雲出院,他便改了每日到年宅去請安。

  宣代雲回了年宅也不肯相見,宣懷風便在宣代雲的小院牆外等著,每每站上一個下午。

  有聽差看他這樣辛苦,悄悄拿一張小凳子來,請他歇歇,宣懷風不肯坐,只說,「由得我罷。我知道,自己該吃這些苦頭。只請哪位進去時,若是見到我姐姐,替我說一句,只要姐姐不再生氣,怎樣發落我,我也願意領。」

  他素來並不是身強力壯的人,這樣長時間站著,回到白公館時,兩隻小腿都是腫的。

  白雪嵐心疼得不行,親自端了熱水來,用搓好的熱毛巾敷在宣懷風的小腿上,又幫他細細地按摩,勸他說,「我看你姐姐的心情,還需要一些時日才能平復。你先養幾天再去罷。等過幾天,你身體養好了,她氣也消了,才是和解的好時機。」

  宣懷風說,「這事講究的是心意,不是時機。如果把它看成一種策略,那不但侮辱了我姐姐,也侮辱了你我之間的情意。你不要勸我,就算自討苦吃,我還是要去。如果海關要我去辦公,那我白天做事,下了衙門再去也行。」

  白雪嵐說,「海關成千上百的人,也不會忽然就缺起你一個來。既然這樣,你先把你姐姐的事料理了。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她要打人罵人,讓她衝著我來罷。」

  宣懷風立即表示強烈反對,再三叮囑說,「你絕對不能插手。我姐姐的脾氣,我最清楚,要是帶了你過去,她一定懷疑我是帶你這個海關總長過去示威呢。」

  白雪嵐沉聲說,「這太委屈你。仿佛你在前面衝鋒,我躲在後面歇涼。」

  宣懷風的小腿被白雪嵐一直揉著,舒服了許多,這時就把腳縮回來,換了一個姿勢,頭慢慢挨在白雪嵐肩膀上,片刻,小聲地問,「我依稀聽見說,廣東軍那邊出了事?」

  白雪嵐本來不欲增加他的煩惱,不過曾答應過坦誠相待,宣懷風既然開口問了,便不能不答,說,「張副官死了。」

  宣懷風沉默了一會,嘆一口氣,說,「可惜了。」

  可惜者,既為張副官這樣一條是非分明的漢子失去了性命,也為白雪嵐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埋伏在廣東軍內的耳目。

  宣懷風說,「時局越來越亂,你安的釘子,又被人拔了。我擔心你在公務上,會越來越艱難。」

  其實,不僅是廣東軍近期不安分,那英國使館方面,也是一天一通電話地繼續抗議,逼著白總理拿出懲處白雪嵐的辦法,還有,首都商會一些人,看見風向有改,對在稅務上抓得頗嚴厲的白雪嵐,也隱約攻擊起來。

  因此,白雪嵐這海關總長,最近並不好受。

  白雪嵐把這些麻煩,一概都放在心底,對宣懷風微笑道,「公務是比往日多,但也未至於艱難二字。幾隻臭跳蚤,等我騰出手來,一隻一隻的捏死。」

  宣懷風說,「好大的口氣。你這樣的自信,幸虧只是當了海關總長,若是當了國家總理,誰還敢得罪你?恐怕天底下,沒有你不敢捏死的人。」

  白雪嵐說,「如何沒有?你姐姐就是一個。」

  提到宣代雲,宣懷風臉上的陰霾,頓時又嚴重起來。憂愁地長嘆一聲。

  白雪嵐看他睫毛輕輕顫著,模樣很是可憐,用兩隻手把他摟緊了,臉對著臉貼了貼,試探著問,「如果你已經精誠所至,但她金石未能開,那該如何?」

  這一問,正問在宣懷風心裡最害怕的地方。

  宣懷風便不能答了,把手臂舉起來,努力朝後拐著,環著白雪嵐的脖子,像要乞求溫暖似的。

  片刻,宣懷風低聲嘆道,「如果人生就停在這一刻,你說好不好?」

  白雪嵐說,「不好。如果人生就停在這一刻,你該把你的唇,再過來一些。我們就這樣凝固起來,如一個愛情的雕像,日後眾生來瞻仰,也好做一個甜蜜的榜樣。」

  宣懷風苦笑著問,「不說外人的眼光如何看待,連至親尚且不能相容。我們這樣,也叫甜蜜嗎?」

  白雪嵐問,「你所說的至親不能相容,其實有很簡單的解決方法。」

  宣懷風問,「什麼方法?」

  白雪嵐說,「譬如,我白雪嵐此刻死了,自然就解決了。沒有了我,你們姐弟,豈能不相容?你覺得,這方法如何?」

  宣懷風說,「這我絕對不能接受的。」

  白雪嵐一笑,柔聲說,「你看,這就是甜蜜了。」

  夜裡一番談話,稍舒心結。第二日,宣懷風仍到年宅,不辭辛勞地站崗。

  宣代雲經歷接二連三的大打擊,失去了孩子,心腸變得仿佛鐵石一般,毫無軟化的跡象,倒把她丈夫急得夠嗆。

  海關整頓的事,年亮富本以為,先讓太太開口,小舅子自然就範,不料局勢急轉直下,感情很好的姐弟,忽然鬧到連面都不見的惡劣地步。

  眼看著小舅子天天在自己家裡罰站,年亮富雖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不敢擅自過去討情。

  心忖,如今讓宣懷風吃苦的,是自己的老婆,宣懷風雖然不敢對他姐姐做什麼報復,但未必就不會把一腔怒火,轉個方向,發泄到他這當姐夫的頭上。

  若如此,自己一上前討情,豈不是送羊入虎口?可是如果不解決,年亮富更要如坐針氈,他得到消息,上頭這兩天已經發了公文,要開始調查稽禾麼.處倉庫失蹤的沒收物品的去向了。

  因此,不敢見小舅子的年處長,始終把主意打到他太太頭上。

  日日往宣代雲的屋子裡跑,求、勸、哄、鬧,諸般手段,通通用上。

  這天,年亮富又到宣代雲屋子裡,用力作揖說,「太太!太太!你親弟弟又站在外面了。我真的看得不忍心。太太,你是最慈悲的人,怎麼如今這樣狠心?這樣不見面,就算他有什麼話,也不好對你說,是不是?太太,你們之間,是有骨肉之情的。我說句公道話,你今天,非見一見他不可。」

  宣代雲不屑地看他一眼,說,「你這樣天天吵得我不得安寧,是為了我們宣家的骨肉之情嗎?我知道你的想法。」

  年亮富也不否認,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央求說,「太太,你是西天佛祖菩薩,我也沒少給你上香進貢。太太,你就大發慈悲,渡一渡我吧!」宣代雲說,「我是自身難保的人,還能渡誰?我的心已經碎透了。你是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把我傷得心灰意冷,還見來幹什麼?」

  年亮富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肯見他,雖然這些天,你總不肯說,我其實呢,是猜到一半的。好歹我在海關做事,平時為著公務去白公館,也看到一些情形。」

  宣代雲把一雙半腫的杏仁眼,瞪起老大,對著年亮富氣憤地問,「這麼說,你是早就知道了?你……你為什麼不來告訴我?」

  年亮富訥訥地說,「我只是看到一點痕跡,又沒有實據,這可不好說。況且,誰都有點癖好不是?他是我小舅子,我疼他的心,和你疼他的心,是差不離的。我也盼他在白總長身邊,受著白總長的看重呀。」

  宣代雲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話。

  眼前簌忽一黑,漸漸的,重新漏進光來。

  她就看見丈夫還站在面前,垂著手,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對她說,「太太,你生氣,我是體諒的。就為著這麼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你已經氣了許多天了,如今只當為了我,就消一消氣,見見他罷。天底下,還有什麼,比姐弟之情更可值得珍貴的?」

  宣代雲咬著牙,只覺得那一顆顆牙齒,都是瀰漫酸澀氣味。

  年亮富自覺很情深意切地說了一番,到後來,向前一步,很溫柔地扶了她冰冷的手,懇切地說,「如今的年輕人,接受著西方的思想,行動上是很開放的。我看,我們這些年長者,也不必太古板了。太太,我是一心一意為你著想,要為你們姐弟二人,做一番調解。我求你的態度,就稍微軟化一下罷。」

  宣代雲不做聲。

  年亮富說,「太太,我方才的一番話,你認為如何?」

  半晌,宣代雲問,「依你的意思,他們是摩登的,至於我,倒是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了?」

  年亮富忙解釋說,「哪裡,哪裡,你當然不能說是食古不化。我只是說,既然我們管不著,何必去管,自尋煩惱?」

  宣代雲問,「那你覺得,懷風的作為,是正確的,還是不正確的?是可以心安理得,宣之天下的嗎?」

  年亮富說,「這種事,只是私慾而已,沒有正確不正確的說法。至於宣之天下,那就沒有必要了。」

  宣代雲笑道,「哈,這是一句大實話。」

  年亮富也笑了,討好她說,「在太太面前,我從來都是說實話的。」

  宣代雲冷笑道,「這種傷風敗俗,辱沒門庭的齷蹉事,連你這種人,也不敢捂著良心,說可以宣傳出去。你也知道,說出去,是丟人現眼,世不能容。可你居然來勸我,不要去管!難道你要我一個當姐姐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弟弟如此自輕自賤嗎?姓年的,你太沒廉恥了!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別說把我弟弟送了給白雪嵐,就是要你把自己洗乾淨了送到白雪嵐床上,我看你也是千肯萬肯!你!你讓我噁心!」

  她罵到渾身亂顫,一根手指,直直戳到年亮富鼻子上。

  年亮富鼻子生疼,猛然倒退兩步,手拍著大腿喊冤說,「太太!太太!說話要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