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節

  彌補的了。只看上頭的意思,要把我怎麼發落。留點情面,或者打發到別處,當個小科員,若是不留情面,你肚子裡這小孩兒,有沒有爸爸看著長大,也不知道了。」

  這番話,十分淒切。

  宣代雲聽了,也十分地難過,不由又想,怪不得今日請幾位女性朋友過來打牌,都不約而同地推了。

  其中,或許有真的出門去了的,但想必也有一二是託詞。

  這些官太太官小姐的丈夫或父親,都是年亮富在海關的同僚,焉知不是嗅到風向,提早叫家眷和年宅,劃分出界線來,好避嫌疑。

  這人情冷暖,也真是太令人嘆息。

  反而夫妻再吵再鬧,大難臨頭,還是要綁在一塊的。

  宣代雲心裡生出無限感慨,看著年亮富的模樣,也覺得可憐,於是反而忍住了自己的小性子,柔和地勸道,「事情不至於如此。那位白總長,似乎對懷風很是器重。俗話說,愛屋及烏。白總長,總不能把他得力的下屬的姐夫,給斷送了性命。我叫懷風過來,把這事和他談一談,聽聽他的口風。」

  年亮富點頭說,「極是,極是,現在也只能如此。太太,我就指望你了。」

  宣代雲小小地橫他一眼,輕聲說,「就只有這種時候,你才知道太太。平日裡,一顆心都放在誰身上呢?」

  語氣之中,不無幽怨。

  年亮富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身,兩手把宣代雲一隻圓潤雪白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著,搖頭嘆道,「板蕩識忠臣,疾風知勁草。天底下的女人再好,也不如結髮之妻,能同甘共苦。我現在,是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宣代雲看他眼眶微紅,那是十分懇切的了,心中也感動起來,說,「現在什麼時候,你來和我演這些動人的戲。不要說別的了,趕緊和懷風聯繫上,才是要緊。」

  事情很重大,這電話是必須親自打的。

  便沒有使喚聽差,丈夫親自攙著身懷六甲的妻子到電話間,往白公館打電話,說要找宣懷風。

  不料白公館那邊回復,說宣副官出門去了。

  年氏夫婦自然不輕易放棄,又把電話打到戒毒院和海關衙門,兩邊又都說宣副官養病中,這陣子都沒有回來辦公。

  宣代雲只能又打電話到白公館,留下話來,說自己是宣懷風的姐姐,有十萬火急的事找宣懷風商量,要是宣懷風回來,務必趕緊到年家一趟。

  白家的聽差再三答應,宣代雲才掛了電話。

  話筒放下,電話間裡的氣氛,猶是凝重。

  夫妻兩人都默默地。

  宣代雲呆坐了片刻,說,「如果說挪了官中的銀子,大不了我們傾家蕩產,補上去就完了。我看你的著急,並不只是為銀錢。到底你還惹了什麼?說出來,我好有些預備。」

  年亮富嘆一口氣,說,「我管著稽禾麼.處,海關最近稽查得最嚴厲的,不就是哪些東西。」

  宣代雲問,「哪些東西?」

  年亮富說,「你大概也猜到的,何必要我說出來?」

  宣代雲雖隱隱約約猜到,但萬萬不願相信,聽了年亮富的話,原本的一絲僥倖之心,像殘燭一般被風吹滅了似的,只覺得手腳寒冷。

  宣代雲倒抽了一口氣,低聲問,「是鴉片?還是白面?」

  年亮富頹然道,「都有。鴉片少些,白面多些。反正,這麻煩不小。」

  宣代雲看著年亮富的目光,既是說不出的震驚,又是說不出的失望,這極度的震驚失望中,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聲音很輕地問,「這陣子你臉色發白,人也瘦了。你是不是……也抽了?」

  年亮富看太太的模樣,頗有隨時要爆發的跡象,這種要命的時候,如何敢讓太太爆發?他還指望著太太在小舅子面前關說呢,忙指天發誓說,「沒有!我是要當爸爸的人了,能這樣不自愛?我要是抽了,天打雷劈,天誅地滅!不過,我為著找錢,把沒收的一些白面,偷偷賣了人,那是有的。一些事上,給這些人打個小掩護,收了一些錢,也是有的。說來說去,不過是銀錢上的操守不好,怕就怕有人存心害我,牽扯到白面上面去。如今政府,對這方面十分嚴厲,為了新戒毒條例立威,已經殺了不少人。太太,你一定要幫幫我。」

  他說了一大番話,宣代雲只是怔怔坐著。

  半晌,宣代雲把眼抬起來,在他臉上一停,輕聲問,「你不要瞞我。你果然是沒抽嗎?」

  年亮富一點也不遲疑地回答,「絕對沒有!一百個沒有!太太,你不信我嗎?」

  宣代雲嘆氣道,「都到這份上了,我不信你,又去信誰?只我要和你先做聲明。若是過了這一關,你以後做事,都不能和那東西,沾上一點關係。還有,也不許你和賣那東西的人,再打交道。你答應不答應?」

  年亮富點頭說,「答應,我答應的。」

  又舉起手來,莊嚴地發了一個誓。

  宣代雲說,「你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就算不看我,只看我肚子裡這個可憐的小孩子罷。」

  年亮富說,「那是自然。太太,坐累了吧?我扶你回房裡休息。」

  宣代雲緩緩地搖頭,望著那架子上的電話機說,「我再坐一坐,說不定懷風回到公館,就打電話來呢。沒和他聯繫上,我心裡頭總是不安定。你要是累了,先回房裡吃點東西,歇一歇罷。」

  年亮富溫柔地說,「我一點也不累,就陪著你。這樣乾等著,很傷神,我上次拿回來的一支老山參,切幾片來,給你泡水喝,好不好?」

  宣代雲點了點頭。

  年亮富此刻,是天底下最體貼周到的丈夫,立即說,「那些下人手腳笨,未必妥當。我親自去給你泡來。太太,你坐著等我一等。」

  果然很殷勤地去泡參茶了。

  宣代雲在電話間裡一個人坐著,忽然一陣鈴聲,倒把她嚇了一跳。

  她想著大概是宣懷風把電話打過來了,拿起話筒,很著急地問,懷風,是不是你?

  話筒里那人說,「姐姐,是我,懷抿。」

  宣代雲心裡像別人潑了一盆冷水,頓時熄了下去,淡淡地說,「哦,是你。有什麼事?我正等一個很要緊的電話,你要是沒有等不得的事,就明天再打過來吧。」

  宣懷抿說,「事情倒沒有什麼等得等不得的,反正也不是今日的事。我是早就知道了,怕姐姐傷心,不敢告訴姐姐,只是後來想想,二哥做了這樣的事,我還幫他瞞著姐姐。以後讓姐姐知道了,姐姐豈不連我一起罵嗎?」

  宣代雲原本聽著很耐煩,想著快些把電話掛了,不要耽誤了懷風打回電話來。

  後來一聽宣懷抿的話里,牽涉到懷風,又言辭閃爍,不由生出懷疑來。

  宣代雲聲音一沉,對著話筒說,「三弟,你有話就說。我現在,沒功夫聽你繞彎子。」

  宣懷抿說,「那好,直說了罷。二哥和海關的白雪嵐,是分桃斷袖的感情。」

  宣代雲頓時一陣沉默,後來說,「你胡說。」

  宣懷抿冷笑道,「我吃飽了撐著,捏造一個故事來哄人嗎?二哥和白雪嵐在公館,就睡在一張床上,只是白雪嵐花錢堵了下人們的嘴,不許外傳罷了。如果沒那齷蹉事,公館又不是沒地方,兩個大男人,幹嘛睡一塊?我就說白雪嵐對二哥太看重了些,原來不是為著他做了副官,倒是為了二哥的人,長得著實漂亮。」

  宣代雲拿著話筒的手,都已經顫抖了,氣道,「三弟,你給我閉嘴!你再這樣污衊你哥哥,從今以後,你就不要叫我做姐姐!我也沒有你這個弟弟!」

  宣懷抿笑道,「大姐,你不公道。二哥做了丟人現眼的事,你不罵他。我和你說實話,你反而罵我。」

  宣代雲說,「懷風的為人,我比誰都清楚,他必不會如此。你說的那些話,也只有你自己相信罷了。」

  宣懷抿說,「這些話不但我說,別人也在說,都傳到舒燕閣那些婊子的嘴裡去了,那些婊子對著恩客,把二哥的事,當笑話來助興呢。若不是真的,哪裡來這些言語?」

  宣代雲雖沒有說話,但是,宣懷抿聽著話筒里,一陣陣喘氣聲,知道她已經氣地不輕。

  便又抓著機會說,「二哥每次病了住院,白雪嵐都把他看得緊緊的,這是一個上司,對待下屬的態度嗎?就算是看重下屬,天底下也沒有不許下屬的家人去探病的道理。那是白雪嵐在病房裡對二哥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被人發現。姐姐,你想一想,自從二哥進了白公館……」

  話未說完,話筒里一聲怒喝,「別說了!」

  電話便被掛斷了。

  宣代雲掛了電話,重重坐回椅里,三五分鐘,竟不知身在何處。

  漸漸回過神來,覺得牙關生疼,原來剛才一直緊緊咬著牙,不曾松過勁。

  又覺得臉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是流了滿臉的眼淚,連衣襟也打濕了。

  宣代雲便對自己很生氣,心想,宣懷抿的為人,是最不可信的,何況懷風那樣乖的孩子,萬萬做不出這種背叛祖宗的事來。既然是絕不可能的事,怎麼自己就哭了。

  這實在很不對。

  只是她在心裡,雖再三地說著不可能,然而腦海中,又浮出白雪嵐護衛他弟弟的一幕來,一個上司,把下屬看顧得那麼嚴密,又是什麼道理?

  然而宣代雲還是堅決不肯相信,她的親弟弟,那樣丰神俊朗的優秀男子,要何等的女子不可得,怎麼會走這條千人指,萬人罵的歪路?

  怎麼會這樣作踐自己?她正怔坐著,外間有了動靜。

  年亮富在外頭就討好地奉承起來了,「太太!參茶來了,要趁熱喝,藥效才不會失。」

  一邊捧著熱騰騰的參茶,一邊進到電話間,看見宣代雲的臉,倒是一怔,奇怪地問,「太太,你這是哭了?眼睛這樣腫。」

  忽然臉色一變,驚駭起來,試探著問,「是不是懷風打了電話過來?他怎麼說?總不能見死不救。」

  宣代雲把腋下的手絹抽出來,抹了滿臉的淚水,掩飾著說,「懷風沒打電話過來。我只是坐著想事情,越想越傷心,不知不覺就哭了。」

  年亮富說,「你現在這身子,怎麼可以悲傷痛哭?對孩子也不好。快喝一口罷,補一補氣。」

  宣代雲別過頭說,「我什麼也喝不下。」

  年亮富嘆氣道,「唉,孕婦的脾氣,虧我這樣趕過去,親自切的參片,親自拿山泉水燒的好開水……好,好,不喝就不喝。我坐這裡陪你。」

  宣代雲說,「這電話間裡悶,叫人喘不過氣來。我不要坐這裡。」

  年亮富屁股才挨坐墊,就聽見這一句,趕緊又站了起來,體貼地說,「既這樣,我扶你回屋裡,好不好?如今你的話,就是聖旨了。」

  便把宣代雲小心翼翼地扶了,往兩人住的小院那頭走。

  到了院門,年貴和年容還直挺挺跪著,這兩人被淋了一身,已在太陽下曬了個半干,遭了一點罪,鬥雞性子也沒那麼激烈了,都後悔不迭,不該一時火燒了腦子,在太太面前失分寸,落到被別的聽差看笑話的下場。

  這一跪,也不知道要跪到什麼時候。

  兩人現在老實多了,見到年亮富扶著宣代雲晃晃悠悠地從身邊走過,不敢起來,也不敢擅自做聲,只是眼巴巴地看著。

  年亮富剛才回來時,就看見他們跪著了,只是當時心裡焦急,不曾去管。

  現在太太表示了要找小舅子求情,照年亮富來看,事情大有指望,畢竟白總長對他小舅子的意思,他早就看出了七八分。

  當姐姐的聲淚俱下,求得小舅子心軟,小舅子再對總長撒了嬌,還有什麼不可解決的?

  想到這,年亮富的心情也輕鬆了兩分,便關注起那兩個跪著的聽差來。

  他把宣代雲扶回屋裡,讓她坐了,又拿軟墊給她墊著背,就問,「年貴年容兩個,哪裡得罪了太太,讓太太罰他們跪在外頭?」

  宣代雲正為弟弟的事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排解,有丈夫陪著說說話,倒是可以避免自己胡思亂想,便回答說,「他們兩個,仗著自己在這裡做事,有一些年頭了,越來越不像話。我知道他們平日總吵嘴的,今天更不堪,居然當著我的面,打起來了。你說,氣不氣人?」

  年亮富於此最需要太太為自己解決難題的時刻,當然是百分之一百的,支持太太,頓時氣憤地說,「這些不要臉的東西,實在太過分了!我非教訓他們一頓不可!」

  便走到門外,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罵,「狼心狗肺的東西,太太這個身子,還要受你們的氣,她若是有個好歹,你們吃飯傢伙就都別要了!給我滾進來!」

  年容和年貴不敢遲疑,趕緊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向坐在椅上的宣代雲小心賠罪,仍不敢起來。

  年亮富在宣代雲身邊,大馬金刀地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