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氣都沒了,只擔心林奇駿聽了姐姐這些話,不知道心裡多不舒服,以後再見面可怎麼解釋?

  宣代雲看見弟弟這表情就生氣,拉著他的手,把他扯出小電話間,回到客廳,露出正容警告說,「懷風,可給我聽好了,你以後不許再和林家的人來往。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有什麼好?你一輩子做人讀書,就愛結交這種混帳?」

  「姐姐,其實奇駿他……」

  「奇駿!奇駿!你還口口聲聲奇駿!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宣代雲扯著嗓子嚷了他一句,狠狠捏了他手背一把,咬牙切齒地說,「你再這樣,以後別叫我做姐姐。反正你翅膀硬了,我現在管不著你。」說完,一屁股坐在椅子裡,一手按在小肚子上,呼呼地喘氣。

  宣懷風瞧見她臉色氣得漲紅,脖子上青筋直跳,心裡也擔心起來,半蹲在她面前,抬起頭,小聲說,「姐姐,你別生氣,當心身子。」

  宣代雲把臉轉回來看著他,「那你給姐姐個答覆,你有沒有這點子骨氣?你說啊。」

  「我……」宣懷風欲言又止,垂下眼,好半天,喉結才動了動,「我聽姐姐的話就是了。」

  宣代雲這才臉色緩和下來。

  因為瞧見宣懷風還是很放不下的樣子,她又把宣懷風叫起來,到自己身邊坐著,又哄又勸,說了許多體己話。

  但無論如何,宣懷風總是快活不起來,悶悶坐著聆聽了長長一番慰懇加叮嚀,就站起來說要睡覺去了。

  張媽等宣懷風出了客廳,才忍不住和宣代雲說,「小姐,你也真是的,接個電話有什麼打緊?倒把小少爺管束成那個樣子,你看他剛才那耷拉著頭的模樣,真真可憐。張媽我看得心疼呢。」

  「你懂什麼?」宣代雲從鼻子裡冷冷哼出來,「別看那姓林的長得人模人樣,十足的反覆小人!從前看我們爸爸有錢有勢,他和懷風不知多親密,班上他們兩人交情是最好的。後來爸爸一死,林家的嘴臉就全露出來了,好端端的,也沒和他們有什麼過結,偏要變著法兒糟蹋我們懷風。」

  她壓低聲音,和張媽說,「我偷偷告訴你,這事你可不要和姑爺說。懷風前陣子在白公館生病,不是著了涼。他就是在林家受了氣,不知聽了什麼惡毒的刻薄話,一時想不開,去喝了煙土水!」

  「我的老天爺!」張媽驚得眼都瞪眼了,兩手捂著心窩直抽氣,「小……小少爺他……怎麼這麼糊塗!」

  「我這弟弟一條性命,差點就交代在姓林的手裡了,你說,我能不急嗎?」宣代雲磨著牙說,「林奇駿是看準了我們懷風人好又老實,百般的欺負,前面逼得懷風喝煙土水,現在見懷風當了白總長的副官,可以撈好處了,又面孔一翻,殷殷勤勤地打電話。我看見他這副嘴臉就噁心!」

  張媽還沉浸在小少爺喝了煙土水的震驚中,一邊用力扯她的藍布圍裙,一邊咬牙切齒,「真真作孽!這種人比蛇還毒!不得好死啊!小姐,你做得對,千萬不能再讓小少爺和這林家的來往,不然小少爺一定吃他們的虧。」

  兩個天底下最關心宣懷風的女人,很理所當然地同仇敵愾了。

  宣懷風回到自己在年宅的房間,卻是無比的寂寞痛苦。

  夜風習習,穿窗而過,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心好像熱熱的白豆腐掉到了地上,碎了一些邊角,沒了原來的形狀,又沾了數不清的泥沙。

  吹不乾淨,剔不乾淨,洗,也洗不乾淨。

  堵得慌。

  奇駿現在在做什麼?想必是不可能睡的。

  懷風想起今天看見奇駿的那一幕,他是和白雲飛在一起,也確實是有說有笑,他確實有幫白雲飛開門,但是,那又說明不了什麼。

  白雲飛是個唱戲的,不管從前是什麼皇族血統,反正他現在已經唱戲了,應酬客人是他的本分。

  宣懷風也不是沒見過戲子應酬,唱完了戲,和捧他的人吃個飯,敬兩杯酒,也就沒什麼了。

  很尋常。

  對於奇駿這樣的洋行公子來說,偶爾看個戲,捧一下角,真的很尋常。

  只是自己從前不知道奇駿也愛看戲罷了。

  再說,白雲飛真的唱得好,自己聽戲的時候,不是也情不自禁打拍子了嗎?

  宣懷風越想,越為奇駿找到理由,開始那一點點殘餘的氣憤,竟慢慢變成了自責。他不該這樣在奇駿趕過來的時候,坐上轎車把奇駿丟在後面的。

  然而,後面還變本加厲地讓姐姐給奇駿這麼多難堪,讓姐姐掛了奇駿兩個電話。

  奇駿一定以為自己當了白雪嵐的副官,就翻臉不認人了——換了自己是奇駿,也少不了這樣懷疑。

  根本不是這樣!

  宣懷風的心好像被貓爪子狠狠撓著一樣,他忍不住從床上下來,摸索到鞋子穿上,趁著夜深人靜鑽到小電話間。

  黑黑地一摸,電話匣子竟然是鎖上的。

  宣懷風嘆了一口氣,想了半日,咬咬牙,又靜靜走到外面,不驚醒門房,從裡面把年宅的外門輕輕打開。

  沒想到,外門一開,眼前就冒出幾個始料不及的人影。

  「宣副官,是要回公館去嗎?」年家大門的階前開著大電燈,四個大個子護兵正興高采烈地在電燈下撒骰子賭錢,一見宣懷風出來,立即跳起來站得筆直。

  宣懷風萬萬沒想到他們就守在這裡,身體一僵,好一會才搖頭,「不回公館。」

  他走下台階,四個護兵在後面排隊似的跟上。

  宣懷風回頭看他們一眼,皺眉說,「別跟著,我一個人散散步。」

  這四個護兵是白雪嵐從手底下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比猴還精,出門前,白雪嵐還給他們每人餵了一筆錢,外加一份嚴密的叮囑,怎麼可能讓宣懷風單獨離開?

  為首一個護兵嬉皮笑臉地說,「宣副官,不是不聽您吩咐,我們兄弟也十分為難的。您看看如今的世道,滿大街的流氓小偷,沒地方睡,肚子餓瘋了的乞丐,大白天走在道上還遭劫呢,何況這樣晚了,哪個好人還敢在街上走動?您一個人去散步,要是被別人搶了東西,或是蹭破點皮,白總長回去還不殺了我們?宣副官,您心腸好,算可憐我們,讓我們兄弟幾個跟在您後頭吧。不然回去之後挨軍法,那鞭子抽起脊樑來可是見血的。」朝宣懷風又是敬禮,又是作揖。

  宣懷風瞧他們的神色,知道這四張牛皮膏藥是揭不掉的了,想偷偷溜出去見林奇駿,那簡直是痴心妄想。

  站在當場,兩手攥成拳頭,臉色忽青忽紫,在肚子裡把白雪嵐痛罵一頓。最後重重跺了跺腳,一言不發地往回走,進了年宅。

  天色已極晚,年宅靜悄悄的,宣懷風一肚子怨氣,但怕驚動姐姐,只能忍耐著輕輕慢慢地沿著牆根走。漸漸的,一肚子怨氣沒方才那樣沸騰了,卻變得異常酸澀。

  他想想奇駿的溫和體貼,又想想白雪嵐的霸道跋扈,兩個人的行為個性,一個天,一個地,老天爺卻偏偏要逆著道理來,讓他和奇駿如隔天涯,把他和白雪嵐塞在一個狼窩裡。

  憂愁浸上心頭,他忽然想喝酒。

  本來想去飯廳翻一下,但飯廳那裡動靜稍大,很容易驚醒姐姐姐夫,宣懷風在風裡站了一會,記起張媽說過,小地窖里總是藏著幾罈子老酒的。

  他往花園角落那頭去,拉起小地窖的上面的木板蓋,也懶得找手電筒,借著頭頂上一點銀白色的月光一步一步下台階。

  鑽到地窖里,月光已經照不進來了,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宣懷風心裡煩躁到了極點,忽然陷進這樣的黑暗,反而覺得有種可以盡情發泄所思所想的愜意,彎下腰,沿著最下面一級台階往旁邊摸索,不一會,居然真讓他摸到了一個罈子。

  那是典型的小酒罈,用指頭摸摸,陶土蓋子上還貼著封條,不知道是什麼陳年老酒。

  提起來,湊鼻子用力一嗅,從蓋縫隙處就能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宣懷風把蓋子揭了,也不管壇口有沒有灰,唇抵在上面,咕嚕咕嚕的,狠狠連喝了幾口。

  頓時,一股辛辣從喉嚨直灌到肚子。

  幾乎頃刻間,又從下往上,沸出一陣酒香,散在唇間舌上。

  好酒!宣懷風在心裡喊了一聲。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情到底是喜是憂,反正,極想趁空醉一遭,醉得不省人事,再不用想那些人就好。

  開頭的幾口酒還在肚子裡燒,又提起罈子,仰頭不顧後果地喝了一輪。

  小半壇酒一下子下了肚,燒得五臟六腑著火似的,宣懷風卻覺得心裡好過多了,眼前一片黑,腦袋暈暈沉沉,他就坐在到處是灰的石階上,半邊身子倚著牆,輕輕拍大腿,斷斷續續地,哼今天聽的《西施》里的詞兒

  「……坐春閨……只覺得……光陰似箭,無限的……閒愁恨……盡上眉尖……」

  唱著唱著,身邊似乎有些動靜。

  一隻手不知從哪裡伸過來,慢慢地把他發軟的身子摟了。

  宣懷風有些吃驚,但酒精起了作用,並不如何害怕,停了唱曲,打著酒嗝問,「你是誰?」

  來人沒說話,只把他抱得更緊了。

  宣懷風扳著頭,想看清楚對方的臉,但地窖里太黑,什麼都看不見,忽然間,他想起今天那個電話,姐姐說不要奇駿過來年宅,難道……奇駿還是過來了?!

  他驟然被什麼振奮了,小聲問,「奇駿?你是奇駿對不對?」

  對方還是默默的,握著他的肩膀,慢慢靠過來,在他額上親了一下。

  溫柔到極點。

  「哦,奇駿……」宣懷風聲線變得激動,連呼吸也急促起來,卻又唯恐被別人發現似的,努力壓著自己的聲音,很輕地說,「你過來了,我本來想去找你,可是我被監視起來了……真好,你過來了,那真的很好……」

  他醉得有八九分,腳也不穩,一邊說,一邊把發燙的臉貼在對方胸膛上。

  淡淡的男人氣味鑽進他鼻尖。

  宣懷風真高興,奇駿比任何人都令他安心。他們從前只純潔的接過吻,像一隻蜻蜓和另一隻蜻蜓在空中飛舞著相遇,輕盈的相愛。他從沒有這麼露骨地,帶著令人臉紅的曖昧貼過奇駿的胸膛,現在,他總算貼上了。

  而且,奇駿的胸膛比他想的還結實。

  此刻,數不盡的喜悅和熱愛,把他原本充滿憂患的內心給填滿了。

  宣懷風伸手,去摸奇駿的臉,那是嶄新而奇妙的感覺,依靠著觸感在心裡默默描繪奇駿的模樣,撫摸出來的奇駿更英俊,鼻子更挺,輪廓更好看。

  他撫摸奇駿的手臂,那擁抱著自己的手臂強壯有力,可以摸到薄薄的肌膚下蘊藏著爆炸力的肌肉。

  每觸摸多一分,宣懷風就在半醉半醒中微笑,他的奇駿是最完美的。

  而他,現在牢牢的,緊緊的和這個完美的男人擁抱著,天打雷劈也分不開。

  「奇駿,你怎麼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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