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節

  白雪嵐把兩手垂下,拿出辦公事的正經態度,回答說,「關於這個,海關已經有章程了。」

  白總理卻對他堂弟一貫做事不顧後果的雷霆手段,頗有點忌憚,警告說,「怎樣一個章程,你給我一五一十地說清楚。我知道,你骨子裡頭,是有一股邪性的。當年小小年紀,你就敢下命令,把人點天燈。我告訴你,這是首都,天子腳下,不是你可以胡鬧的地方。你要濫殺,我絕不同意。」

  白雪嵐苦笑道,「總理,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就先數打我一頓板子,這算什麼?」

  白總理冷笑道,「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依我看,那天晚上抓了許多人,也未必個個都有罪,總有你錯抓的。如今你看看。」

  他拿著菸斗,伸到半空中,指著窗邊大木櫃裡一個宗卷。「這裡頭,財政部、教育部、警察廳、指揮部……國民政府里幾個要緊部門,幾乎齊了,都是來上書喊冤的。幾個總長也和我訴苦,他們有的下屬,或是下屬的親戚,還蹲在海關的牢獄裡,出了這樣的事,底下的人,還怎麼安心辦事?你大概,是想著把抓到的那些人,全部狠狠地處置掉。我把話先放在這裡,這些人,別說不知道有沒有罪,就算有罪,為著政府的穩定,你也是一個都不許碰。」

  白雪嵐聽著,反倒笑了,把手擺了兩擺。

  白總理把話截在他前頭,斬釘截鐵地說,「你大概是要和我爭辯,說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話了。去你的,老子不和你玩這些官面文章!如今穩定大局,才是要緊的,別的,你一概動心思。」

  白雪嵐笑道,「我白雪嵐,今天真是被人冤枉得厲害了。具體章程,沒說上一個字,你就認定了我是個劊子手,唯恐我把天下人都殺絕了一般。」

  白總理反問,「你難道不就是一尊殺神?既然你擺出這個姿態,我倒問你,你具體的,是怎麼的章程?」

  白雪嵐說,「總理,你總算問到點上去了。」

  便把隨身帶來的公文包打開,從裡面輕輕鬆鬆地抽出兩張文件紙來,對白總理用著敬語說,「請您過目。」

  白總理接過來,看了幾行,那緊皺的眉頭,不知不覺就舒展開了,再往下讀,唇邊竟漸漸彎起微微的一點,仿佛很欣然的模樣。

  白雪嵐觀察著他的神態,從容地問,「這樣處置,總理覺得如何?」

  白總理剛剛劈頭教訓了他一頓,拉不下臉說什麼好話,只是把兩張文件紙輕輕放在桌上,坐回椅子裡,呼呼地抽著菸斗,沉吟著說,「要真按這樣來處置,也就罷了。」

  白雪嵐微笑著問,「您覺得這方法,是不是很周到?」

  白總理橫他一眼,反問,「人是你抓的,現在你不過是想了一個方法,給自己擦屁股,你還想在我這裡,得到一些誇獎不成?」

  白雪嵐笑道,「倒是我要主動坦白。人是我抓的,但方法,卻不是我想的,而是我一個下屬想出來的。這份條陳,也是他執筆的。我覺得,海關衙門裡,能有一個如此竭心盡力辦事的人,真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了。我作為海關總長,面上也有光。」

  白總理哦了一聲,垂眼往那文件紙上,又再仔細掃了掃,認同道,「這一首字,很端正乾淨。字如其人,想必其人,做事也不會拖沓糊塗的。」

  雖只是一句話,但對白雪嵐來說,愛人得到承認,那是比他自己得到承認,更要高興一百倍的事。

  頓時心花怒放。

  在白總理面前,沒有掩飾的必要,便把自豪的笑容,都綻放了出來。

  白總理是很少見他這樣一張傻臉的,大略想想,就覺得有些不對頭,眉頭微微一擰,問白雪嵐,「你說的那位下屬,我猜著,不會是那位專門惹事的副官吧?」

  白雪嵐糾正道,「副官就是副官,怎麼前面要加上專門惹事四個字?他哪裡惹過什麼事?都是事情招惹他。堂兄這總對人抱著成見的毛病,也應該改改。」

  白總理頓時不高興了,說,「好啊!你翅膀硬了,連我也教訓起來。」

  白雪嵐看白總理的臉色,心忖再在這裡待下去,必定又要挨一頓罵,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不等白總理把罵人的言辭組織好,白雪嵐先就把桌上那兩張寶貝的文件紙,收回了公文包里,說,「這裡大概也沒要談的公務了。我下午還有要事,就不打擾總理了。」

  白總理叫了一聲「站住」,冷笑著說,「這麼急急忙忙的,趕著去見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十天裡頭,九天圍著那人打轉。下午有要事?你說說,到底是什麼要事?」

  白雪嵐倒極爽快,一點也不遮掩地回答,「我約了韓未央小姐。和女士約會,遲到可不好,所以我趕著過去。」

  白總理一怔。

  這個要事,倒很出他的意料。

  從大局上來講,他這個堂弟,若是和韓家的小姐成就一件,那當然是極妙的。

  白總理臉色便又一換,沉穩地說,「你可不要和我說假話。」

  白雪嵐笑道,「真的沒有說假話。堂兄要是不信,你和我一起去見她。」

  白總理擺手說,「你們兩人見面,我去湊合什麼?何況,我這裡許多公務,還要辦理。快去吧,不要磨磨蹭蹭,讓人家女孩子等。」白雪嵐便乾淨利落地走了。

  第五章

  韓未央這位女將軍,很有些歐派,韓家在首都的產業,也是有一個雅致的公館,她卻不愛住,花了一筆錢,在華夏飯店要了一個豪華套間。

  所以白雪嵐找她,自然要到華夏飯店去。

  海關總長這種風光人物,華夏飯店的門房自然認得,又聽說是找韓家小姐的,很殷勤地要給白雪嵐帶路。

  白雪嵐笑著說,「我和韓小姐也算半個熟人,用不著這些花樣。這裡的路,我還不知道怎麼走?用不著你帶路。」

  掏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賞給門房。

  門房之所以要帶路,不過是想多賺點錢,如今見白雪嵐這樣大方,又省了自己走一趟,高興地連聲道謝。

  白雪嵐徑直上了樓,找准了韓未央寫給他的房間號碼,敲了兩下門。房門打開來,露出一張眉目清秀而英氣逼人的男人臉龐。

  白雪嵐認得他是韓未央的秘書,常年不離韓未央左右的,就打了個招呼,問,「秦秘書,韓小姐在裡面?」

  房間裡頭,一把悅耳的聲音傳過來,說,「是白總長嗎?請進來,我可等得有些焦急了。」

  秦秘書身子一側,把路讓開。

  白雪嵐往裡一進,瞧見韓未央坐在大套房的沙發上。

  她穿著一件黑錦旗袍,領口扣得很高,滾邊綴著晶瑩璀璨的小水鑽,肩上披著一條紅色圍巾。既在很大程度上,體現著女性的曲線美,又嬌而不媚。

  連白雪嵐看慣美人的,也不禁在心底想,這位小姐,真的很知道怎麼打扮自己。

  韓未央見白雪嵐進來,從沙發上站起來,伸手和他輕輕一握,笑道,「臨時住的地方,雜亂得很,太不恭敬了,白總長不要見怪。」

  白雪嵐說,「哪裡話。」韓未央便把手往沙發上溫柔地一揚,說,「請坐。」又吩咐秦秘書,「順林,你給白總長沖一杯咖啡來。」

  秦秘書答應一聲,就到外頭去了,臨走時,把門謹慎地關上。

  白雪嵐不禁笑道,「你這位秘書,倒是對我很放心。」

  韓未央就問,「白總長,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白雪嵐攤著手說,「我是直腸直肚的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韓小姐要是不願意我說,以後我不說就是了。」

  韓未央說,「不行。你頭一句,不說也就罷了,既然說了頭一句,後面的就不能藏著。」

  白雪嵐反問,「如果我執意不說呢?」

  韓未央說,「若是這樣遮遮掩掩,有話不能說,你我之間的合作,又何談信任?」

  白雪嵐笑道,「好,這可是你逼著我說的。我覺得這位秦秘書,對你很仰慕。而且這種仰慕,還是充滿占有欲的,不然,他總是這樣寸步不離的跟著你,是為什麼?在他心中,大概是恨不得把你所有的追求者,都和你分隔起來。對於我,他反而很放心,他知道我雖然也極仰慕你的,卻不會追求你。也就是說,我不是他的情敵。韓小姐,你這個眼神,是嫌我說得太直接了罷。其實,我對於秦秘書的做法,不但不以為異,反而要引為知己,因為他那種不許心懷不軌者,接近自己愛人的心情,我是很了解的。」

  韓未央把眼睛朝白雪嵐淺淺地一睞,反駁道,「這是可笑的話。他是我的秘書,不跟著我,又能跟著誰?至於寸步不離,家兄對他是有叮囑的,要他保護我的安全。所以,他不但是我的秘書,也是我的保鏢,既然是保鏢,自然要寸步不離。」

  白雪嵐笑道,「如此,是我誤會了。我向你道歉,你接受不接受呢?」

  說著,兩隻手往前一伸,很友好地握住了韓未央的手。恰好這時,秦秘書倒了一杯咖啡,推門進來。

  韓未央被白雪嵐握著手,仿佛被烙鐵燙到一般,驀地把手抽開了,直起上身,坐得很端正的樣子。

  對於兩人之間的小動作,秦秘書也不知道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神色如常的走過去,說了一聲,「白總長,你的咖啡。」

  彎腰把咖啡輕輕擱在小茶几上。

  韓未央問秦秘書,「你放了幾勺糖?」

  秦秘書說,「不知道白總長的喜好,並沒有放糖。我這就把糖罐子拿來。」

  韓未央還想說什麼,他已經轉了身,又出房間去了。

  韓未央靜靜地坐著,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把眼睛沉默地看著白雪嵐。

  白雪嵐把咖啡端起來,飲了一口,從容地說,「沒放糖很好,我其實是喜歡吃點苦的。」

  韓未央問,「你是存心的嗎?」

  白雪嵐反問,「存心什麼?」

  韓未央反而笑了,悠悠地說,「白總長,何必這樣小氣。我是一時好奇,才到府上拜訪宣副官,並沒有懷著惡意呀。我還送了他禮物呢,我們聊的,真的是挺高興的。」

  白雪嵐淡淡地說,「我何必管你們高興不高興呢。我這個人,別的地方都很隨和。就只有一點,要是有人對我看重的人起了好奇,我是不高興的。再說,天底下沒有送禮物只送一半的道理,你送他一把手槍,倒把弄子彈的任務,攤派到我身上,這樣做可不地道。」

  這時,秦秘書已經拿了糖罐回來。他見兩人在聊正事,就把糖罐輕輕放在茶几上,後退一步,站在韓未央身後,那筆挺的身姿,仿佛要一動不動地站上幾年,也是不在話下的。

  韓未央說,「白總長,這話嚴重了。我只是請你幫個小忙,真正動手的,還是我的人。與其說攤派,倒不如說是愉快的合作。」

  白雪嵐把咖啡放回小茶几上,坐直了,問,「既然是合作,東西到手,怎麼分配?」

  韓未央把一隻雪白漂亮的手,攤開來,在白雪嵐眼前晃了晃,微笑道,「五五,很公道了。」

  白雪嵐沉吟道,「五五之外,你再多給我一千發博特四型的子彈。」

  韓未央說,「這可不公平了。」

  白雪嵐說,「你未經我的同意,把我的副官,盡情地觀看了一番。難道就不用付出一點代價嗎?這還是你,換了別人,我就不是這樣好應付了。」

  秦秘書在韓未央身後,聽他這樣對韓未央說話,心裡很不滿意,肩膀細不可察地一動。

  韓未央像是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忙把手輕輕一按,示意秘書不要做聲。

  她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臉,對白雪嵐說,「好吧,這一千發子彈,算我對你賠罪了。現在,東西可以給我了吧?」

  手往前一伸,做出要討東西的動作。

  白雪嵐這才滿意,拿了一張小紙片,拿鋼筆在上面很快地寫了兩行字,把紙條遞過去,緩緩地說,「火車經過的路線,守衛的人數,都在上面。」

  韓未央看也不看那紙條,拿過來,轉手就交給了秦秘書,低聲吩咐,「你去叫他們準備吧。」

  秦秘書點點頭,走了出去。

  韓未央看著他背影在房門處消失了,回過頭來,對白雪嵐一笑,說,「多謝了。」

  白雪嵐提醒說,「下手乾淨點,別給我堂兄惹麻煩。這事若是讓他知道,我說不定要挨他幾頓打。」

  韓未央笑道,「洋人的東西,搶了就搶了。古人還知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呢,何況這裡是中國人的地盤,那些金髮碧眼想站住腳,總要交點費用。」

  白雪嵐笑道,「這話就有點痛快了。」

  兩人雖是一男一女,性格卻十分相投,說到國家政治,便起了談興。

  白雪嵐把手上那杯咖啡,早一口一口啜空了,擱了空杯子,又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