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節

  副官是不是被姜御醫的冤魂纏上,以致神志不清了,又想著,此時必須向師長報告,否則自己恐怕要受牽連。

  他轉過身要去找姜師長,偏生宣懷抿這時說,「你過來,幫一幫忙。「

  馬弁一呆,正猶豫,宣懷抿已經生氣了,尖著嗓子說,「不聽我的嗎?你叫什麼名字?哪個營的?」

  馬弁便有些怕了,說,「宣副官只管吩咐。」

  宣懷抿說,「在棺材裡看不仔細,你和我一塊把他抬出來。」

  馬弁心裡大叫晦氣,無奈官大一級壓死人,只好和宣懷抿一道,把死人從大棺材裡抬了出來,放在地上。宣懷抿半跪在地上,解了姜御醫身上的壽衣來看,見胸口被車撞得塌陷下去,乾涸的烏色的血粘在模糊傷口上,斷掉的白骨從肉里戳出來,實在噁心。幸好除了胸口外,其它地方還都完整,只是一些擦傷。

  若換了別人,至此也就自覺誤判了。

  可宣懷抿不知為何,見了姜御醫烏青色的臉,想起昨天和白雪嵐在病房中的一番交涉,太陽穴越發突突直跳。白雪嵐是什麼人,身為海關總長,表面鍍著法蘭西留學的金,一肚子土匪勾當。城外小樹林裡放肆殺人,城裡搶洋人的貨,打軍長黑槍,絕對是背後捅你一刀子的陰險貨色。

  這種人,當面說出把宣懷風送給展露昭的話,能信嗎?

  只是這姓白的也太厲害了,昨天在病房裡,把戲演得十成,竟叫軍長和他都生不出疑心,差點忘了他的真面目。

  宣懷抿越想越真,越不肯死心,非要在姜御醫身上找出證據來。

  那馬弁見他對著一個死人,翻來覆去的看,心裡暗暗害怕,悄悄往後退了一步,問,「宣副官,沒別的吩咐,我先下去了。」

  宣懷抿說,「怎麼沒吩咐?你過來看看這屍首。愣什麼?當兵的人,連死人都怕嗎?」

  馬弁自嘆倒霉,本想著在屋子裡看守棺材,比在門外曬太陽值班好,誰知道撞上著邪門事,只好無奈地挪著步子上來,低頭看了一眼,不甚積極地問,「看什麼?」

  宣懷抿說,「你看這人,死前有沒有被拷問過?仔細看,要是找出來,給你一千塊錢。」

  馬弁聽見這麼大的賞錢,精神一震,也不忌諱死人了,認真地看了一番,搖頭說,「看不出來。」

  宣懷抿嘆了一聲。

  他當然也是看不出來,才叫了馬弁來幫眼,看來自己確實是沒有遺漏的了。

  可是姜御醫若沒有被拷問,那自己的推論便沒有一點立足之地,如果毫無證據地貿然去告訴軍長,只會讓軍長以為自己搞鬼,一頓痛罵絕跑不了,說不定還要挨一頓鞭子。

  這關係到自己男人的事,宣懷抿怎麼能放棄。他盯著那已經變成青灰色的山羊鬍子的臉看了一會,猛地一咬牙,說,「再查一次!」

  便又伸手動作起來。

  這次不但揭壽衣,連鞋襪也不放過。

  宣懷抿正把一隻襪子扯下來,忽然耳邊竄進一聲雷似的怒吼,「姓宣的!你抽什麼瘋?」

  姜師長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領著幾個親信怒氣洶洶的趕過來,一看叔叔的屍首被放在地上,壽衣翻得亂七八糟,連鞋都脫了,頓時眼都紅了,衝上去,啪!地一個耳光,把宣懷抿打翻在地。

  猶不解恨,又伸手往腰帶上拔槍。

  他身邊的幾個人,見他要掏槍,紛紛上前攔了,勸告道,「師長息怒,宣副官是軍長的人,再如何也不能這樣處置。何況,到底怎麼回事,還要先問個清楚。」

  姜師長相貌本來就殘缺難看,現在一怒,更是猙獰,鼻子吐著粗氣說,「你們沒眼珠子嗎?這看得清清楚楚的,還要問什麼清楚?宣懷抿,老子和你遠日無怨,近日無讎,我叔叔是死了的人了,你糟蹋他是什麼意思?」

  宣懷抿被他一耳光,打得半邊臉頰腫起了手背高,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隻耳朵嗡嗡直響,手裡還攥著姜太醫的一隻襪子,模樣說不出的狼狽。

  幸好有眾人攔住姜師長,他才有機會開口,對姜師長說,「師長,我並不是和誰為難。我是懷疑你叔叔被人害了,才不得不查看傷口。」

  姜師長隔著人往宣懷抿臉上一啐,罵道,「放屁!誰不知道我叔叔是被那姓周的害死的,要你他娘的逞能?」

  宣懷抿正色道,「不,我懷疑這是海關下的黑手。」

  便撿著要緊的關節,把今昨兩天的事,並自己的猜測說了。

  眾人一聽,似乎有點道理,都說,「海關不是個東西,這種事倒很可能做出來。若是如此,師長真要冷靜處置,免得我們自家人打起來,反而親者痛仇者快。」

  姜師長對宣懷抿的話將信將疑,目光還是很兇,說,「你說我叔叔是被海關拷問了,怕事情泄露才殺死他的,又說你動他老人家的遺體,是要查找拷問的傷口。那傷呢?」

  宣懷抿一滯,說,「這不正在找嗎?」

  姜師長渾身殺氣,陰森森說,「那你找。找得出來,你為我叔叔伸了冤,老薑給你磕頭賠罪。要是找不出來,哼哼,我們就把這筆帳,好好地算一算。」

  宣懷抿喉嚨一緊,這時候還能分辨什麼,只能點了點頭,硬撐著說,「找不出來,我宣某人任你處置就是。」

  心裡想著,真到那要命的時候,還是趕緊叫人傳消息給軍長才好。

  只要軍長在,是不會容別人要了自己性命的。

  自己的所為,說到底也是為了軍長,就算犯了一些錯誤,也就軍長私下裡抽幾皮帶罷了。

  宣懷抿便又蹲下,忍著臉上的腫痛去看那死人,周圍的人也忍不住探頭,低聲說,「這處是撞的,這處是擦傷的,要是拷問過,必不止這些傷痕。至少鞭子印,烙鐵印也要一點呀。」

  又有人小聲說,「很難說,姜御醫不像我們當兵的,身板不結實,說不定稍被捏了幾把,就招架不住,也是可能的。」

  「就算捏幾把,總該有捏的印子……」

  如此費了一番事,還是找不出來。

  姜師長臉色更陰沉了,冷冷地說,「宣副官,我叔叔已經被你糟蹋得夠了,你說的拷問的傷口,在哪裡?」

  宣懷抿額上早布了一層細汗,猶豫道,「傷口雖然找不到,不過……」

  姜師長把蒲扇大的手掌在半空中猛地一揮,提著嗓子說,「沒什麼過不過的!找不到傷口,那你就是存心褻瀆死人了。在場諸位,你們也親眼看見的,待一會給我做個證,可不是我老薑找他麻煩,是他找上我老薑!」

  宣懷抿見勢不妙,忙道,「師長,我今日是莽撞了,但我真是一片好心。等見了軍長,我自會向軍長請嚴重的處分。」

  姜師長哼道,「軍長在醫院養傷,不必勞動他。你和我這就去見司令,看司令怎麼說。」

  說完,一把抓了宣懷抿的前襟,就往屋外扯。

  宣懷抿大驚,他知道司令對自己很瞧不起,最近更對自己起了疑心,兼之姜師長目前正得用,自己犯下這種錯,到了司令面前,只怕司令毫不猶豫地就把自己給處置了。

  就算事後軍長知道了,向司令抱怨起來,可又抵什麼用呢?

  宣懷抿忙大聲道,「師長!你聽我說,聽我說!」

  姜師長說,「沒什麼好說的!走!全憑司令做主。」

  姜師長說,「沒什麼好說的!走!全憑司令做主。」

  宣懷抿衣服被姜師長拽著,趔趔趄趄往外撞了幾步,他哪肯出門,拼死力地往回退。

  不察覺身後地板上橫著姜御醫的屍體,腳下一絆,栽在屍體身上。

  姜師長說,「好啊!對一個死去的人,你看了看了,查也查了,還要下黑心踩啊!」

  怒氣熊熊地把手高揚起來,正要對著宣懷抿臉上扇,忽然聽見身邊一個人「咦?」了一聲,說,「姜御醫的腳心,怎麼不太象樣?」

  說話的人,是姜師長身邊一個叫蘇強的團長,打仗是把好手,很得姜師長信任。他昨天夜裡得知姜師長死了叔叔,今天一早就趕了過來弔唁。

  蘇團長一開口,其它人也不由去注意死人的腳底。

  姜御醫本來穿戴了簇新的死人鞋襪,宣懷抿找不到傷口,沒辦法下,索性連鞋襪也脫了,此時無遮無擋,看得清清楚楚。

  便有其它人說,「果然,這腳底好像灼傷了,這麼一點點,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有人奇怪地問,「難道是點了蠟燭燒腳板心嗎?可是又不大像。」

  這樣一來,姜師長那一耳光就沒往下扇,目光不由自主也瞄到他叔叔的腳心上。

  眾人圍著姜御醫的屍體,小聲地議論紛紛。

  一個在姜師長身邊伺候的馬弁,本來站在門外,這時也起了好奇,探頭進來觀望,看了一會,猛地叫起來,「哎呀,十姨太父親死的時候,身上不是也有這痕跡嗎?他下雨天纏上電線桿子掉下的電線,可比這燒得厲害多了。」

  他嘴裡的十姨太,就是前陣子唱《二姐姐逛廟》的那十四歲的女孩子,姜師長耍了她後,覺得滋味不錯,便抬舉她做了十姨太,如今養在行館裡,隨身伺候自己。

  她父親為著女兒,上行館來苦求過幾回,姜師長開始還打發兩個小錢,後來見那老東西糾纏不休,生了厭惡,索性再見他來,就叫護兵打出去。前幾天得到消息,說她父親觸電死了,也不知道是意外,還是想不開尋了短見。

  十姨太知道了,哭得死去活來。

  姜師長並非無情之人,心裡想著,畢竟是新姨太的父親,也不能不理會,就派了幾個下屬過去,買副棺材葬了。不過,因為沒有親去,姜師長並沒有看見被電死的人是如何的。

  恰好探頭進來的那護兵,是斂屍的時候跟了去的,所以認了出來。

  宣懷抿本來已經絕望,這時聽見護兵吐出一個「電」字,猛一個激靈,跳起來叫道,「電刑!是電刑!」

  如此一來,就都說得通了。

  在宣懷抿心中,展露昭是排第一位的,宣懷抿顧不上別的,首先就沖了去電話間,顫著指頭撥了德國醫院的電話,偏電話那邊不知怎麼,響了三四聲也沒人接,急得宣懷抿嘴上立即要長出燎泡來。

  幸而不到一會,電話那頭有了聲音,一個人問,「找誰?」

  宣懷風忙說,「我是宣懷抿,請軍長接電話,有要事報告。」

  對面電話里回了一句什麼,宣懷抿頓時一僵,「什麼?軍長送藥去了?怎麼還沒到點兒就去送了?快!快!攔住軍長!千萬不要讓軍長過去!」

  說完,丟下話筒,發了瘋似的往行館大門跑。

  第二十八章

  德國醫院的三樓里,白雪嵐已經做好了迎接「貴客」的準備。

  宋壬仍舊守在門外,病房裡頭,其實早就埋伏了七八個配了手槍的護兵,都是宋壬親自挑出來的好手,個個都是地道的山東狼崽子,下手又快又狠,殺人不帶眨眼的。

  按照商量好的計劃,展露昭中午帶藥過來,一定會把護兵留在外頭,單獨進病房的,到時候宋壬給展露昭開門,再跟著展露昭進來,接著把門一關。

  這就是真正的瓮中抓鱉。

  到那時候,白雪嵐對於展露昭,想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

  白雪嵐好整以暇地布置妥當,便去操心宣懷風的藥,他昨夜忙了一晚,總算得到藥方,把愛人性命的控制權奪了回來。所以在用藥方面,加倍的小心,叫孫副官抓了藥回來,自己拿了個小瓦罐,坐在爐子旁親眼看著熬了,端去給宣懷風喝。

  宣懷風見那藥黑烏烏的面上,騰騰的一陣熱霧,說,「太燙了,放一放吧。」

  白雪嵐說,「我幫你吹吹。」

  端著碗,低下頭,一口氣一口氣地吹起來。

  宣懷風不由微笑,好看的唇角翹起一點點,偏著腦袋盯著他看。

  白雪嵐說,「你不用笑,我知道你心裡說什麼。」

  宣懷風說,「我知道,你又要用什麼方法,來取笑我兩句。」

  白雪嵐樂道,「宣副官大有長進呀,我還沒有擂鼓,你倒先發動進攻了。你怎麼就認定了我要取笑你?難道我就是愛取笑人的刻薄份子?」

  宣懷風說,「論口舌之爭,我比不過你,所以我不和你爭論。藥沒那麼熱了嗎?給我喝罷。」

  白雪嵐說,「你這是既要避戰,又不肯投降,可真不吃虧。好罷,乖乖地喝了藥,再和你計較別的。」

  他不肯把碗遞到宣懷風手裡,而是將碗沿抵在那淺色誘人的唇上,輕輕碰了碰,問,「燙不燙?」

  宣懷風說,「傻瓜,這是瓷碗,你就算吹涼了裡面一點,邊上當然還是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