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要和我拗,那你就打電話到衙門裡找白雪嵐好了。」
宋壬看看那守衛森嚴的大門,也估量閒雜人等是不能隨便進去的,他是山東老家那邊調過來的人,總理和總長的關係,自然也十分清楚,琢磨了一會,點頭說:「好罷。我們在門外等。」
說定了,才繼續走過去。
宣懷風對著門衛把身分報上,門房就過來請他進去了。
宋壬等都被攔在外面。
總理府那邊的衛兵,自有他們的軍服樣式,海關總長這邊的護兵,又是一套軍服樣式,是以宋壬他們在門口一站,又都帶著槍,格外地搶眼。
宣懷風進了總理府,門房把他領到一間小辦公室,和他說:「何秘書今天沒出門的,大概是總理把他叫到書房去了。請您在這裡等一等吧。」
宣懷風說:「我另約了人,時間上倒比較緊張。左右不過是海關公文,需要交這邊入檔的,我看給其他秘書也行。總理其他秘書,有誰正有空呢?」
人說宰相門房七品官,當總理的門房,見多了來來去去的態度恭敬的官員,氣派一向也是很大。
若是別人這樣說,門房是不理會的。
但既然是白雪嵐的副官,那又另當別論了。
白總長每次來,對下人出手很大方,和總理關係又與別個不同,對白雪嵐的人,門房便態度很好,笑道:「那也請您稍待,我給您瞧瞧去,大概張秘書現在是有空的。」
說著便出去了。
不一會,一位頭上髮油亮澄澄,做四六分的西裝男子推門進來,見了宣懷風,笑著說:「宣副官,怎麼勞你親自送文件過來?何秘書正不得空,我代他簽收吧。」
走過來和宣懷風很自然地用了西式的方法,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宣懷風陪著白雪嵐參加過兩三次政府舉辦的宴會,這位張秘書,他也是見過的,握手過後,就把文件拿了給他,說:「請你簽收一下,我趕時間。」
張秘書說:「好,好。」
掏出眼鏡架在鼻樑上,掃了一遍第一頁的條目,嗯了一聲,便寫了一張公文制式的文件簽收條,交給宣懷風,說:「這就急著走嗎?我送你出去吧。」
兩人出了小辦公室,走到十字通廊,忽然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說:「呀!這不是那位會拉梵婀鈴的副官嗎?」
張秘書便把腳步停下了。
他一停,宣懷風也不得不停。
順著張秘書的目光轉頭看去,左邊的一溜彩玻璃窗里,掛著綴著流蘇的垂幔,很是華麗。
其中一扇玻璃窗戶半開著,淺紫色垂幔被人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張化了妝極精緻的美麗面孔。
原來是總理那位年輕的新姨太太。
這倒是一位風流標緻的人物,因宣懷風曾在宴會上表演過梵婀鈴,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後來幾次交際場合上見面,她便總有意無意和宣懷風拉話題。
宣懷風大家庭出身,知道這裡頭深淺,姨太太這種身分的人,是輕易不能沾的,尤其是總理的姨太太,只是又不能得罪她。
所以一見這張漂亮臉孔,宣懷風心裡就不禁一嘆。
居然撞上了她。
早知道,竟是不幫孫副官這個忙的好。
正在懊悔,那新姨太太已經從玻璃窗戶另一頭轉出來,娉娉婷婷走到他跟前,盈盈笑著,說:「我好幾次和白總長說,要把你請過來。他總是敷衍我。今天總算發了好心,肯讓你來了?正巧,我這裡新買了一把梵婀鈴,請你試試音吧。」
正說著,一個穿得很整齊的聽差走過來欠了欠身,小聲說有人找張秘書。
張秘書說:「我這就去。怕是警察廳約好的人來了。」
朝姨太太和宣懷風笑著打個招呼,就匆匆走了。
宣懷風見只剩下自己和總理的姨太太,情形尷尬,再看了一眼她的衣著打扮,臉上化著妝,卻穿著玫瑰色綢短衣,腳下穿一雙白緞子拖鞋,越發襯得腳踝雪白好看。
美則美矣,只是卻失了莊重。
宣懷風想著自己做下屬的身分,咳了一聲,斯文地說:「您客氣了,我的梵婀鈴,拉得實在不好,不敢在您面前獻醜。」
姨太太眼珠子在他修長俊逸的身上轉了一圈,說:「你哪裡是怕獻醜,分明是瞧不起人罷了。我知道,有一些男人,就是犯大男子主義的,看著社會上男人娶幾房姨太太這種男女不公平的事,倒是一言不發,看作是社會應該有的現象。可一旦遇到了當姨太太的人,和她說上幾句話,卻又像受到什麼侮辱似的。」
她一邊說著,白緞子拖鞋往前輕輕靠了一步。
宣懷風便退了一步,苦笑道:「您多心了。在總理府里,我哪敢看不起誰。說到男女不公平什麼的,這罪名扣我頭上,也實在太冤枉了。」
姨太太說:「唬到你了吧。總理老說我不念書,說話不長進,為著他的話,我現在天天看報呢,這些話都是跟報紙上學的。我知道你是讀過洋書的人,既然連你也唬住,那我更能唬別個了。」
說罷一笑。
宣懷風看她又靠過來一步,不免自己趕緊退後。
脊背忽然一冷,原來已經貼到了玻璃窗戶上。
宣懷風啼笑皆非,心忖天真爛漫之人,也非全是可愛的,像眼前這一位,她要心機深沉點,必不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就因為沒心機,才仗著總理寵愛,越發的無法無天,也不曉得收斂一二,恐怕遲早要吃一頓大苦頭。
宣懷風身子一閃,從窗戶和姨太太之間斜插出去一步,站定了,微笑著說:「今天有公務要忙,真的不能奉陪了。聽說過幾天,有一位義大利的音樂家要到首都來表演,恰好是個擅長梵婀鈴獨奏的,屆時我作東,送姨太太兩張音樂會的入場券,請總理和您一起去欣賞。今日的公事不能再耽擱了,恕我先告辭。」
說完,微一欠身,從姨太太身邊擦著過去,五六步就過了十字通廊。
一路走到前院,眼看著大門在前面,居然又聽見不知哪裡一把聲音,清楚地叫了一聲:「宣副官,留步!」
不過不是那位姨太太清脆的聲音。
卻是一個男人叫的。
宣懷風只好又把步子停下,轉身去看。
不料叫他的人卻不在身後,那男人再叫了一聲,宣懷風隨著聲音來處目光往上,才看見東邊一個人正站在二樓的朱紅柱子旁——是何秘書。
看見宣懷風看見他了,何秘書遙遙地和他點了點頭,打個手勢,請他等一會。
不過多時,何秘書下了樓,從花叢那邊繞過來,到了他面前,說:「你這麼走得那麼快?我差點趕不上,只好失禮張口喚人了。」
宣懷風記掛著和布朗先生的約定,但這邊是公事,也不能不管,只好問:「是那份文件有什麼問題嗎?」
何秘書反而一愣,問:「什麼文件?」
宣懷風說:「我今天是送文件過來的,你不在辦公室,所以交給了張秘書。」
何秘書問:「是什麼文件?」
宣懷風說了。
何秘書不以為然道:「那沒什麼,交給張秘書,他也是能辦的。」
宣懷風奇道:「我以為是文件有什麼錯漏。要不是文件的事,你叫住我做什麼呢?」
何秘書說:「總理在窗口看見海關總署的護兵站在大門那,問是誰來了。知道了是你,要你到書房去,他要見一見你。」
宣懷風皺眉說:「這個時候嗎?我今天另有公務要辦,頗急的……」
何秘書笑道:「你這話真糊塗了。再急的公務,能比總理要見你急嗎?請隨我來吧。」
宣懷風沒法子,只能跟著何秘書上樓。
敲了書房的門,聽見裡面叫進,何秘書主動在門外止了步,說自己就不進去了,對宣懷風打個請進的手勢。
宣懷風就獨自邁進了書房。
白總理坐在大書桌前,低頭審閱著一疊文件,右手拿著一支鋼筆,偶爾在紙上寫上幾個字,像是沒聽見宣懷風進來,頭也不抬,目光只放在文件上。
宣懷風剛才在門外,親耳聽見他叫進的,總不至於真的不知道自己進來。
這樣做,想必是要擺出一個晾著自己的姿態。
只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惹了總理不高興,要受這種待遇。
不禁想起剛才那位不檢點的總理姨太太,便感到有些頭疼。
總理是他上司的上司,那自然有很大的權威,人家既然沒理會他,宣懷風就只能垂手站著,聽著文件一頁一頁翻過,鋼筆在紙上滑動時發出沙沙的細聲。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宣懷風做下屬,一向是很守規矩的,要在平時,被白總理這樣晾在一旁,他也就堅持下屬的本分,默默忍了。
但今天卻是和布朗醫生約好,要商量戒毒院開張的大事,不料想中途殺出這一檔子事來。
約了時間而不按時出現,本就是很不好的,何況布朗醫生又是洋人,格外的講究時間觀念。宣懷風這次是想勸他在戒毒院裡全職負責醫療方面的指導,自己要是反而遲到,那給布朗醫生留下的印象可真是糟透了。
宣懷風等了五六分鐘,不見白總理抬頭,悄悄抬眼看了看牆上掛的金邊壁鍾,著急起來,只好悄悄向前一步,低聲道:「總理,下屬……」
白總理霍地抬起頭來,截著他的話,說:「你倒敢自稱自己是下屬?也不知道你上司將你縱容到何等程度,在我面前,你就已經這樣狂妄了,到了別人跟前,那還了得!」
這話來得非常凌厲,竟是一點顏面也沒留。
宣懷風被訓得臉上紅一塊,青一塊,再次懊惱在總理府竟和那位姨太太有了接觸,招來這等侮辱,咬了咬潔白細齒,忍著氣說:「下屬不敢狂妄。實在是今天有和戒毒院有關的重要公務,一定要辦。總理要教訓下屬,等下屬辦完了事情,立即就來領訓。」
白總理眯起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著說:「辦公務嗎?我看大可不必。你少給政府找點麻煩,就已經算給國家做了貢獻。我反而要多謝你。」
宣懷風說:「總理這話的意思,下屬不懂。」
白總理問:「你區區一個副官,也不做什么正經大事,出入帶著這麼多護兵,逞的威風比正經總長還大。連我總理府的大門,也叫他們看守起來了,這就是你做下屬的態度?」
宣懷風找不到話回答。
要和白總理解釋,說這都是白雪嵐的命令,更給人留下恃寵生嬌的壞印象了。
只能默默地聽他教訓。
白總理看他不回答,更覺得自己占理,說:「我問你,海關衙門在首都里槍殺煙土販子,幾乎把京華樓給拆了,鬧出這麼大動靜,有沒有你份?」
說到京華樓那事,宣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