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宣代雲上下家的牌都只管吃,但是待對家白雲飛,卻也是非同一般的優待,從沒胡他一盤。

  如此一來,結果便可以預測了。

  打過四圈,打牌的了帳。

  統計下來,白家作的東道主,光抽頭就抽了三萬多塊,大大收穫了一筆。

  白雲飛是大贏家。

  宣懷風輸了一萬,宣代雲輸了三四萬,白雪嵐輸了足足八萬。

  他還要負責宣懷風輸的那一份,加上自己的八萬,一共竟簽了九萬塊的支票出去。

  看宣代雲和白雪嵐掏支票本,白雲飛很不安,向他們說:「這個就免了吧。」

  宣代雲說:「這不行,牌品有如人品。輸了錢賴帳,我絕不同意。」

  果斷的寫了支票,放到麻將桌子上。

  白雪嵐也寫好支票,往白雲飛掌上一塞,別有深意地笑著叮囑,「拿好了,不要亂花。我打牌,難得輸一次。」

  夜也深了,客人們都一起告辭。

  白正平千恩萬謝,和白雲飛一起送到門外。

  宣懷風盡著弟弟的本分,親自把宣代雲扶到年家的汽車上。

  此時只有姐弟兩人私下對著。

  宣代雲在后座里坐了,扯了宣懷風的袖子一把,低著聲音,問:「你看他的噪子,還有沒有希望?」

  關切中,帶著一絲焦慮。

  宣懷風想了想,說:「恐怕不樂觀。」

  宣代雲蹙著尖眉,嘆了一口氣,「我怕是早就猜到一點半點了。上個月,他就一直咳嗽,也和我說過,擔心壞了嗓子。沒想到……」

  宣懷風也嘆了一聲。

  宣代雲說:「他本來是靠這個吃飯的,這樣一來,以後可就艱難了。今天這一場打牌,希望他能做點新買賣的本錢。」

  宣懷風牌打到中間,已經隱隱明白了白雪嵐要十萬一底的用意,所以輸了一萬塊錢出去,也並不作聲,對宣代雲說:「他有這麼一筆錢,處境總能改善一點。只是姐姐你,一口氣輸了幾萬,回去怎麼向姐夫交代?不然,我去找總長,預支幾個月薪水……」

  宣代雲截著他的話說:「得了,你姐夫現在做的是海關的處長,拿幾萬塊供應自己的太太,總也說得過去。你不要多管閒事。」

  宣懷風對於年亮富的財大氣粗,一向有所懷疑和不安。

  不過白雪嵐當著海關總長,更是個財大氣粗的主,所以宣懷風反而不好對自己姐姐說什麼。

  只好道晚安,從汽車上下來。

  宣代雲叫住他,把頭從車窗探出來,叮囑一句,「有空別忘了常過來陪我說說話。」

  宣懷風應了。

  年家的司機這才發動引擎,把汽車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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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公館的汽車仍停在一邊,白雪嵐也沒有先上車,就站在車門旁。

  一直等到宣懷風回來,他才手掌貼著宣懷風的腰,先輕按著宣懷風的頭,把宣懷風送到后座,然後自己才進來,坐在宣懷風身邊,問:「剛才和年太太嘀咕那麼久,說什麼呢?」

  宣懷風說:「姐姐問,白雲飛的嗓子,還有沒有希望。我的看法,恐怕不樂觀。」

  白雪嵐說:「身體上的天賦,得之,失之,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只能盡我們的心。」

  深夜時,大馬路上很安靜。

  司機開得很順暢,不多時,已到了公館。

  白雪嵐和宣懷風下車,並肩往裡面走。

  宣懷風不知為何,忽然想起林奇駿,不由偷偷看一看白雪嵐的臉色。

  白雪嵐問:「到底怎麼了?你已經偷看我兩次了。」

  宣懷風問:「我可以坦白嗎?但我坦白了,你不能生莫名其妙的氣。」

  白雪嵐說:「你對我坦白,我只有高興,絕不可能生氣。」

  宣懷風說:「我是在奇怪,林奇駿對白雲飛,一向很有交情。怎麼林奇駿答應了晚上去白宅,卻忽然爽約了呢?」

  白雪嵐說:「原來你是在想這個。對於這個問題,我倒有六字真言,可以作為回答。」

  宣懷風好奇地問:「什麼六字真言。」

  白雪嵐便說了六個字,「自作孽,不可活。」

  然後,淡然一笑。

  那個笑容里,有一種神秘的自信從容。

  以致於這沐浴在銀色月光下的男人,更為挺拔俊逸了。

  第七章

  林奇駿倒不是故意不赴白家的約。

  他一向是個愛漂亮的青年,白天在大興洋行辦完了事,因發現西裝下擺印了一道皺褶,不大好看,便坐汽車回家,打算換一身綢子長衫再去找白雲飛。

  林家在首都這裡,並不是如老家那種占地幾十畝的古老大宅子。

  林奇駿年輕心性,凡事喜歡歐化,初到時,就從一個破了產的銀行家手裡盤下了一棟很精緻的帶花園的三層小洋樓,暫作棲身之地。

  汽車在林宅門口停下,司機過來給林奇駿開了門。

  腳一落地,大門裡就跑出一個聽差來,臉色帶了點慌張,湊到林奇駿耳邊,壓著聲音說:「少東家,老太太來了,要你回來就去書房見她。」

  林奇駿一聽,臉色微變。

  急忙走進大門,邊走邊問聽差,「母親怎麼忽然來了?為什麼忽然要見我?你們幹什麼吃的,應該打個電話到洋行來,我也好早點知道……」

  聽差苦著臉說:「老太太說不許打電話告訴你,誰敢逆她的意?我看她老人家的臉色,當真不怎麼好,少東家你小心點應承吧。」

  林奇駿三步作兩步地上了樓梯,看著走廊那頭書房的門,腳步驀然放緩下來。

  吸了一口氣,故意慢慢從容地走到門前。

  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把西裝下擺印的那道皺褶用掌心抹了抹,舉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叩。

  立即就聽見裡面一個人說:「進來。」

  正是母親熟悉的聲音。

  林奇駿聽見那聲音裡帶著一絲嚴厲,心裡未免忐忑,無奈已經敲了門,絕不能不進去的,只好推門進去,一看見他母親,首先站在門口,叫了一聲「母親」,緩緩走到她身邊,微笑著問:「您什麼時候到的?也不通知我一聲,我應該去車站接您。」

  林老太太是典型的老式人,不苟言笑,四十歲上下,穿一件樣式古板的深青色綢外衣,正坐在一張太師椅里。

  林奇駿對她說話,她沒理會,眼珠子橫過來,只定定地瞅著他。

  林奇駿被她一瞅,心裡更是打鼓,笑得也不太自然了,說:「您還是不喜歡坐沙發,其實我這書房裡的沙發,坐起來很舒服。您為什麼不試一試呢?偏要把一樓那把沉甸甸的太師椅搬上來。」

  林老太太這才開口,一開口就是很冷冽的,說:「你跪下。」

  林奇駿吃了一驚,也不敢問,老老實實地就在他母親面前跪了。

  林老太太在他頭頂喝問:「你這無法無天,還能再放肆一點嗎?」

  林奇駿苦笑著說:「我還不知道您為著什麼生氣……」

  林老太太怒道:「你把我們林家的洋行,交到洋人手上了,打量山高皇帝遠,你父親和我不知道,是不是?孽障!」林奇駿心往下一沉。

  讓洋人參股這件事,是在首都這邊做的,他知道家裡恐怕不同意,一直都沒說,也禁止首都的管事向廣東那邊報告。

  原打算等明年做出一些聲色來,再報告也不遲。

  母親也是管過家,做過生意的人,只要看了和洋人合作的好處,再聽自己講講時勢艱難,自然心裡也會鬆動。

  誰想到消息這麼快就傳到那頭去了?

  林奇駿恨得那個打小報告的不知名者牙痒痒,臉上卻不敢露一點怨氣,小心翼翼地說:「母親,這事一言難盡……我也是被海關逼得沒法子,才不得不找洋人做靠山。」

  把海關來查抄的事說了一遍。

  又說:「您常說的,民不與官斗。我也試著和海關打交道,無奈人家一心要整死我。要不是我早一日聽到風聲,我們的洋行那一天就被抄得不成樣子了。如今洋人勢力大,他們參一股,我們林家吃點金錢上的虧,分點利給他們,但可以得個保全啊。」

  林老太太哼了一聲,說:「我們林家世代做生意,見了多少風浪,從沒有要洋人來保全。你口口聲聲說海關不放過你,海關總長白雪嵐不是你的同學嗎?他為什麼不為難別個,就只和你為難?」

  林奇駿說:「我哪知道,左右是他瞧我不順眼。」

  林老太太罵道:「閉嘴!你真當我是老糊塗了?不知道你為著那姓宣的,在外頭和人家爭風吃醋?那個宣懷風,和你說了多少遍,不要招惹,不要招惹!你就是不聽!他爸爸是個殺人不貶眼的軍閥,他姐姐是個潑婦,他自己讀書時外頭就傳他和別的人不三不四,都躺到一張床上去了,十足的爛貨!被他爸爸發現了,為著遮醜才送了他去國外。一家都不是好東西,你偏偏就愛近著他!」

  林奇駿愣了半晌,不知為何,心裡卻很不舒服起來,竟大著膽子說:「他也沒這麼糟。宣司令還活著那會兒,我帶他去家裡玩,您不是還挺賞識他做的七言嗎?說他字寫得不錯。」

  林老太太一指戳上他鼻尖,喝道:「你!你失心瘋了!這樣和你母親說話!」

  一口氣抽不上來,捂著心口就往後倒。

  林奇駿著了慌,忙從地上起來,扶著他母親叫,「您怎麼了?您不要急,緩一口氣。」

  拼命搖鈴,叫聽差倒水來。

  聽差立即倒了一懷溫水來,林奇駿急忙接了,親自餵他母親喝了兩口,一邊給她撫背,一邊說:「兒子錯了,您儘管打罵,何必惱成這樣?您歇一歇。」

  林老太太好不容易順過氣來,臉白得紙一樣,片刻,半閉起眼,抖著枯樹葉般的兩片唇說:「兒大不由娘,翅膀硬了,只管氣死老的。家裡的生意既然都交到你手上,我的責任也盡到了,如今,早點死了乾淨……」

  林奇駿脊背涼涼的,苦笑道:「您說的這叫什麼話?冤枉死兒子了。」

  林老太太猛地睜開眼,盯著他厲聲道:「你冤枉?我比你更冤!自你父親癱在床上,我沒省過一天心,還不是為了你?為你日後能接下林家這份基業?好哇,現在為著一個姓宣的,你去得罪姓白的,為了對付姓白的,你把林家的基業送了一半給洋人。林少爺,你好氣魄呀!我果然是該死的,養出你這麼個……數典忘祖的東西!」

  把林奇駿一推,自己撐著太師椅扶手顫巍巍地站起來。

  林奮駿對這位母親,既敬且懼,被她推得趔趄退了一步,趕緊又過來扶住她,說:「母親,您息怒。兒子錯了,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