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沒穿睡衣,倒穿著一套緊身白旗袍,似乎要出門的模樣。
看見年亮富在門口,嗔他一眼,把身子一扭,坐在床邊,半邊曲線玲瓏的背對著年亮富。
這一嗔,一扭,一坐,如戲台上輕盈流轉,風姿卓越,美艷不可方物,直看得年亮富眼睛發直,心頭髮軟。
年亮富走到床邊,呵呵笑道:「又在發誰的脾氣?都兩點多鐘了,我還特意來看你,你倒好意思把後腦勺給我瞧。」
挨著綠芙蓉坐了,去摸綠芙蓉的腰。
綠芙蓉啪地打開他的手,猛然回過頭,咬著細白小牙說:「這不是年處長嗎?您貴人事忙,家裡有當司令千金的太太,又有當總長副官的小舅子,一屋子的貴人啊。三更半夜,您不陪著您家裡的貴人,到我這戲子的地方來做什麼?仔細髒了你的鞋。」
年亮富苦笑道:「好端端的,誰招惹你了?」
綠芙蓉橫著脖子,提著尖嗓子大喊一句,「你招惹我了!」
忽然氣得厲害,一下子沒了聲兒,胸膛上上下下地喘氣。
年亮富對女人生氣,一向是很在行的,這種時候不能頂風回嘴,越斗越僵,便只揚著嘴角,做寬宏大量的不在意模樣,踱到一邊,拿了一份報紙在手上,慢慢翻著看。
綠芙蓉瞧見他這從容姿態,吊著嘴角,冷冷一笑,也不做聲,走過去把衣櫃兩扇門拉開,將裡面掛著的衣服直往床上丟。
年亮富開始還不在意,後來看她拖了一個大竹箱子打開,亂七八糟地塞衣服進去,才吃了一驚,走過來問:「你這是幹什麼?」
「收拾東西,我回天津去。」
年亮富忙笑道:「別耍小孩子脾氣,你剛剛和天音園定了合同,回天津去幹什麼?」手忙腳亂把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來。
綠芙蓉在他手上一搶,搶了一件墨綠色繡珠旗袍出來,狠狠丟進箱子裡,昂著頭說:「我愛去哪,就去哪,你算我什麼人?你管不著!」
年亮富說:「你我的關係,還要鬧這種生分嗎?」
他這樣一說,綠芙蓉更激動了,哭著嚷道:「虧你有臉說,我都要羞愧死了,大太陽底下見不得光,被你小舅子撞見了,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丟下我在公園,自己夾著尾巴回來哄老婆。早知道這樣,我何必清白身子給你?隨便找個拉黃包車的,也比你強!」
年亮富被戳到痛處,臉色一變,低吼道:「你閉嘴!再胡說看我……」手猛然起來。
綠芙蓉仰起精緻臉蛋,湊到他跟前,「你打,你打啊!反正我身子也不乾淨了,你也玩膩了,打死我,你再找新鮮人去!」
趁著年亮富下不了手,便哇一聲大哭出來,撞到年亮富懷裡,用額頭頂著他胸膛揉搓,把眼淚都抹在年亮富衣襟上,嘴裡委委屈屈道,「我身子也給你,命也給你,你這狼心狗肺,殺千刀的前世冤家。我不是那種不要臉的女人,會糾纏你。你既然不要我,我自己走,省得被你趕……」
不多時,大哭便轉了嚶嚶泣泣,聽起來竟有幾分淒涼美意。
如此一鬧一哭,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年亮富見了這等小女兒嬌態,心腸比往日更十倍的軟起來,又勸又哄,好不容易讓綠芙蓉止了哭,指天畫地賭誓說:「我年亮富心裡一輩子只裝著你,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綠芙蓉在他懷裡抬起頭,兩隻眼睛宛如剛被雨洗過的黑寶石,幽幽看了他半晌,嘆了一口氣。
年亮富問:「又嘆什麼氣?」
綠芙蓉慢慢坐直了身子,沉默多時,低聲說:「你心裡,真的只裝著我嗎?」
年亮富說:「當然。」
綠芙蓉說:「那我更要回天津去了。」
年亮富又驚又急,問:「這是為什麼?」
綠芙蓉欲言又止,睫毛沾著淚光,輕輕扇了幾下,又幽幽嘆了一聲。
年亮富說:「姑奶奶,你別這樣折騰我,有什麼不如意的,你只管說出來。」
綠芙蓉這才慢慢緩緩地低聲說:「你別當我年輕不曉事,其實我心裡有計較。人家說戲子無情,焉知戲子也是人,自然也有情,只是不足為外人道罷了。我清白身子給了你,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認你這個男人。如今你心裡只有我,我心裡也只有你……」
年亮富說:「那很好,兩情相悅,最是難得。為什麼又騙我說要走呢?」
綠芙蓉瞅他一眼,溫柔似水,說:「人家說到一半呢,你別截人家的話。」
這般嬌柔動人,含笑帶嗔,縱是宣代雲最年輕漂亮,和年亮富最為甜蜜那年頭,也是未曾得見的。
年亮富笑道:「好,你說,我只管閉緊嘴巴聽著。」
兩唇故意用力合上,微嘟著嘴。
惹得綠芙蓉唇角一翹,笑靨猶帶淚痕,動人心弦。
綠芙蓉說:「我去天津,是為了你好。」
年亮富忍不住問:「怎麼是為了我好?」
綠芙蓉提起粉拳,在他肩上擂了兩下,扭身不依說:「說了閉緊嘴巴,又騙人。」
年亮富舉手投降道:「好好,這次我真不插嘴了。」
這時,綠芙蓉才認認真真道:「我說幾句真心話,你可不要惱。我知道,你這個處長,是靠那個當海關總長副官的小舅子才得的……你看,你看,我說了你不要惱,果然就惱了。」
用白玉般的指尖輕輕揉著年亮富皺起來的眉心,低眉婉轉地說:「我們是真心相愛,我自然也願意長長久久地跟著你。可我們在一起,你家裡太太容得下嗎?要是為了我,惹得你太太不高興了,你那位小舅子恐怕要為難你。想到你受他們的氣,我心裡就刀割似的。現在,倒寧可我回天津去,孤苦伶仃地受思念你的苦楚,也不要你為了我,和太太小舅子生分了,誤了你的前程。」
年亮富這幾年養了不少美麗戲子,也算歡場中的老手,如今聽了綠芙蓉一番話,想不到她竟這般為自己委屈,這般明白自己的處境,一時心懷激盪,胸肺瞬間滾燙起來,激起十七八歲少年般的熱血來。
他一把握了綠芙蓉的手,動情道:「天底下,原來你才是最明白我的人,可惜沒早幾年遇上,不然,我也到不了這窩囊的地步。我家裡那母老虎,一言一行,每每要把我擠兌到無地自容才甘心,她自己卻養著一個戲子取樂,我還要裝作不知道,擠笑臉。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糟心滋味。你不要回天津,要是連你也離了我,我的心,也就碎了。」
綠芙蓉和他雙手緊緊握著,兩人相視,眼睛又不禁有些濕潤。
半晌,綠芙蓉說:「我自然是捨不得你的。只是……我留在這裡,你不是難做人嗎?」
年亮富說:「再難做人,我也不放你走的。他們讓我受這麼些氣,還不足嗎?難道非要剮了我的心去?兔子急了也咬人。他們那邊,走一步,算一步吧。」
綠芙蓉說:「前面聽著還像話,最後這一句,真沒志氣。你就打算一輩子受他們箝制?」
年亮富說:「總不能把處長的職位辭了吧。」
綠芙蓉冷笑道:「你自己說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你一個大男人,被老婆小舅子搓圓按扁,揉麵團似的作踐,你就不知道反抗。」
年亮富問:「你倒說說,要怎麼反抗?」
綠芙蓉說:「戲文上也有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小舅子憑什麼壓你一頭,不就是他有個好上司嗎?聽說海關總長也不是什么正經人,外面報紙常常罵他呢。他要是下了台,你小舅子自然也就不能跋扈了。」
年亮富有些吃驚,搖頭道:「千萬別打這種主意。宣懷風雖然不是個東西,但這處長的位置,還真是他幫我謀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白總長要是倒台,我還能留在位置上?」
綠芙蓉一指點在他腦門上,說:「妄自菲薄,盡說喪氣話。你好歹做了這些年公務,能力有目共睹,誰說沒有那個白總長,你就當不成處長。要是新總長更看重你呢?」
年亮富哂道:「婦人之見,你不懂官場裡的事。什麼新總長舊總長,這些沒王法的話,誰和你說的?」
綠芙蓉說:「我聽你另一個小舅子和姓林的嘀咕這些呢。」
說著,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睞著眼睛四處看。
年亮富說:「又犯癮了?你才多大一點,癮頭比四五十歲的人還厲害。你別動,讓我伺候你吧。」
經了今天一番交心,他對綠芙蓉,比往日更盡心十分,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到梳妝檯打開抽屜,取了絲綢手帕包著的小孩拳頭大的東西來。
平日見綠芙蓉拿,他也認得地方了。
解開手帕,露出裡面用噴香的外國花紙,把外國花紙打開,裡面又是一層雪白雪白的精紙,打開精紙,才看見裡頭包著的一些白色粉末,這就是俗稱的白面,白雪嵐宣懷風口裡的海洛因了。
年亮富搖頭,說:「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三層四層,包得像傳家寶似的。」
把紙包遞到綠芙蓉面前,綠芙蓉趕緊用白玉似的指尖捏了一點,往鼻子裡揉。
年亮富說:「換了別個,我是不勸的,反正和我無干。倒是你,年輕漂亮,多少新鮮玩意隨你痛快玩,何苦沾這個?一定要抽,倒不如抽大煙。」
綠芙蓉說:「抽大煙多麻煩,又要燒,又要大煙槍。這個方便多了,聽說有的人用針打到胳膊上呢,更過癮頭。」
綠芙蓉吸了半晌,很是痛快,招了招手,要年亮富和衣躺床上,自己歪在他懷裡,只享受那雲端里的舒服,把兩片紅唇抵在年亮富脖子上,撒嬌似的親吻。
年亮富最愛這調調,知道她過癮時格外熱情,當下也不客氣,褪了兩人衣裳,在床上顛鸞倒鳳,翻雲覆雨起來。
弄了幾回,兩人都盡了興,氣喘喘汗津津抱做一團,撫摸著懷裡暖玉溫香,竟比平日多了幾分肉慾之外的感情來。
綠芙蓉把頭在他胸前挨著,抬起眼時,雙眸霧蒙蒙的,一個指頭在他肩上畫著圈,低聲問:「這滋味真是神仙都比不過,你要不要試試。」
年亮富說:「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我能吸這個嗎?」
綠芙蓉一下子變了臉,陡然坐起來,說:「我就知道你瞧我不起!」
下了床,就去拖地上的竹箱子。
年亮富不料忽然出這樣的意外,連衣服也來不及穿,赤條條過去,拉著她的手說:「這是哪裡冒出的事?我不抽,又沒有不准你抽。」
綠芙蓉說:「我知道。我是個戲子,又是個抽白面的,你心裡能真的喜歡我嗎?媽說得對,男人,沒一個信得過,我死心塌地也是白搭。」
轉身去掃梳妝檯上,把花露水、雪花膏一股腦丟箱子裡。
年亮富又好氣又好笑,怕她脾氣擰,真的收拾東西鬧著走,倒不好處置,一邊和她扯箱子,一邊軟著聲說:「要我發多少個誓呢?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