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芙蓉固然心裡不是滋味,宣懷抿心情更是惡劣,他和這二哥是天生的仇人,從小就被宣懷風處處壓制,到現在,境況竟是越發可恨,看著宣懷風瀟灑從容,被護兵亦步亦趨地跟著,如此矜貴,大感氣憤。

  侍應上來收拾了桌上的殘碟,詢問是否還要點什麼。

  宣懷抿搖搖頭,擺手叫侍應走開。

  綠芙蓉有些懼他,見他臉色陰鷙,更添了一分小心,等了半日,才試探著說:「你既然不點吃的,不如我們離了這裡。太陽越發大了,坐在樹蔭底下還是熱,曬病了倒不好。」

  宣懷抿若有所思,好一會,才把眼睛微微往上一抬,盯著她問:「我叫你辦的事,辦得怎樣了?」

  綠芙蓉躊躇道:「這事哪有這麼容易?我試著哄過他兩回,他都不肯嘗。抽大煙倒也算了,海洛因的藥效何等厲害,別人不知道,他一個緝禾麼.處處長,能不知道?」

  宣懷抿不耐煩道:「年亮富算什麼玩意兒,你這樣一個大美人都哄不了他,說出去誰信?我看你不是沒本事,是沒花心思。你到底是想著敷衍我,還是怎的?」

  綠芙蓉委屈道:「我這些天盡陪著他了,他要如何,便讓他如何。在他跟前,我連胡同里那些下賤的女人都比不上。你還要我怎麼樣呢?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死了乾淨。」

  宣懷抿冷笑道:「真的想死,那就死乾淨點。不但你,連你老娘,連你妹妹,都一窩子的死乾淨才好。免得三日五日的來一回,求著我給東西過癮頭。那滿口白沫在地上打著滾求人的模樣,就不比胡同里的女人下賤了?」

  綠芙蓉臉色蒼白,睫毛上頓時沾了一層霧氣,擦了口紅的雙唇哆嗦了好一會,才軟著聲音央求道:「宣副官,您別惱,是我不懂事。您是肚裡能撐船,胳膊上能跑馬的大人物,何必和我一個戲子一般見識。只要是您的吩咐,我一定照辦。」

  宣懷抿說:「這些奉承話,你留著灌年亮富的迷湯吧。我只和你撂一句話,這事就算再難,你也得給我辦到。你也是個傻姑娘,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明著來不行,難道就不能暗著來?你這戲,都唱到豬腦子裡面去了?」

  說著,把一根指頭往女子下巴上一挑,哂笑道:「哭什麼?趕緊擦了。讓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呢。你如今身價不同往日,聽說天音園和你簽了包月合同?是不是把白雲飛的場子給占了?」

  綠芙蓉不敢拂他的意,忙掏出一塊絲手絹,把眼角的濕意拭了。畢竟是唱戲的人,不過片刻,神色已經回復過來,慢慢地說:「天音園的合同是昨天才簽的。」幽怨地看了宣懷抿一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宣懷抿硬要自己去占白雲飛的場子。為了這事,還命令自己去陪了天音院的經理??兩夜。

  那天音園的陳經理倒是見多識廣,大概和女戲子走動很近,不似年亮富對自己那樣百依百順。開始說要白雲飛那一場的位置,經理很是猶豫。白雲飛在天音園眼裡,可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雞。

  也是合著白雲飛倒霉,最近常常生病。

  三天前似乎病好了些,勉強上台唱了一場,竟頭一次被觀眾喝了倒彩。

  那經理瞧著白雲飛像是不成了,又受著綠芙蓉的蠱惑,所以才簽了合同,換了白雲飛下來。

  綠芙蓉問:「宣副官和白雲飛有過節?」

  宣懷抿冷冷道:「一個臭唱戲的,能和我有什麼過節?不過是我那眼界很高的大姊、二哥,都很瞧得起他的樣子。哼,他們瞧得起誰,我就要作踐誰。」清秀的臉上帶著一分令人心悸的殘忍。

  綠芙蓉心裡暗暗害怕,不敢再問,垂著眼瞼只盯著自己的腳尖。

  過了一會,宣懷抿問:「你還坐著幹什麼?走吧。還真想我親自送你回去?」

  綠芙蓉搖了搖頭,婷婷站起來,怔了一會,又壓低了聲音問:「那東西,能再給我一點嗎?」

  「怎麼?」宣懷抿抬起頭,戲謔地問:「這會就忍不住了?前天不是才給了你一包嗎?你媽和你妹子就那麼狠心,全部用了,沒給你留下一點?」

  綠芙蓉低聲下氣地說:「留是留了,但那包就這麼一點,我媽,我兩個妹妹,還有我,實在是不夠。今天回去了,癮頭髮作起來,該怎麼辦呢?我還要給您辦年亮富的事,總不能在他面前吐白沫滿地打滾吧。」

  見宣懷抿不做聲,她心裡一緊,又加了一句,「我也知道這東西貴,不敢白問您要。我剛和天音園簽的合同,有一筆定銀,就當我向您買一些,還不成嗎?」

  宣懷抿蔑笑,「有錢,你怎麼不滿大街買去,還要來求我?你以為這是隨處可以買的貨?實話告訴你,給你用的海洛因是加了料的,外國洋貨配本土獨門秘方,只有展軍長手裡有。你花大價錢從外面買的不管用,該打滾的時候,還是打滾。」

  綠芙蓉其實昨晚就偷偷花錢,托人從外頭買了一包回來吸,想著就算以後要往這無底洞裡填銀子,也比受宣懷抿的要脅強,至少不用聽他吩咐,每夜每夜地用身子陪人,受盡凌辱。

  沒想到東西買回來,吸了,竟一點癮也不解。

  她當時就隱隱約約猜到一點。

  現在聽宣懷抿一說,心當即灰了一半,差點又掉下淚來。

  宣懷抿把手趕蚊子似的一揮,「好啦,別在我面前裝這可憐相。晚上,我叫人送一包到你家裡去。」

  不等綠芙蓉露出喜色,宣懷抿露出森然之色,壓著聲音警告,「這是最後機會,你再不把年亮富的事辦好,下次的東西就別指望了。你也知道我,向來是不憐香惜玉的。」

  綠芙蓉心裡一凜,彎下脖子,乖巧順從地應了。

  第九章

  宣懷風一行人到了西城門外,卻不見黃萬山的身影,他以為自己來得早了,便耐著性等起來,打量黃包車和路上走的行人。

  忽然聽見有人叫:「懷風!這邊!」

  回頭去看,才發現原來是承平正從一輛簇新的轎車上下來。

  這輛轎車早就到了,剛才宣懷風過來的時候,也遠遠地瞧見這轎車停在路邊。但他約的是黃萬山,黃萬山又哪裡是坐得起闊轎車的人,因此宣懷風並沒有對此留意。

  等見了承平從上面下來,宣懷風不免有些驚奇,問:「怎麼就是你?萬山呢?」

  承平把手一擺,「萬山那人,真是要不得。明明是他打電話約的我們,現在別人都到了,獨獨他不到。」

  正說著,轎車上又下來一人,婀娜多姿,體態優美,見著宣懷風,臉頰上輕抹的兩點胭脂彷佛鮮活起來,柔聲笑道:「宣先生,做這種慈善上的事,您果然是不落人後。」

  正是商會會長家那知書達理的大小姐,歐陽倩。

  承平所坐的那轎車,不必問,自然是會長家的了。

  宣懷風見著她,微微鞠了一躬,說:「原來歐陽小姐也來了。」

  歐陽倩美目在他臉上一掠,微笑道:「這是自然,我們可是約好的,宣副官不會忘了吧。」

  賞荷會那一夜的口頭幾句話,宣懷風並不怎麼放在心上,黃萬山打電話來時,竟真的沒有想到和歐陽倩的約會上頭。現在被歐陽倩當面提到,自然不能不敷衍兩句,口裡說:「哪裡,當然記得。歐陽小姐對新生小學的事,也是難得的熱心。」

  歐陽倩見是個時機,提醒道:「那我為新生小學辦慈善酒會,宣先生可不能不管不顧,一定要來幫忙才行。」

  宣懷風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這位歐陽家的小姐,相貌美麗,言談溫柔,心地也很善良,要放在從前,倒是一個可以交往的朋友,即使是前一陣子,在同樂會上遇到,宣懷風也因為很好的第一印象,便臨時教起她拉梵婀鈴來。

  可見,是位難得的好女子。

  但如今他和白雪嵐的關係,已經到了新的一步。

  所謂伴侶的關係,別人猶未可知,但在宣懷風心裡,便是一種死心塌地,不離不棄的意思。雖然口裡說著爭取自由,又說著平等人權等等新潮詞語,但他現在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免不了情不自禁以白雪嵐為出發點去想了。

  例如見著歐陽倩對自己的殷勤好意,別的先不說,宣懷風先就想到了白雪嵐必是不高興的。

  白雪嵐若不高興,自己又怎會高興?

  美人恩重,向來不好消受。

  他這心裡的位置已經給了白雪嵐,更不敢消受。

  宣懷風正躊躇,一邊的承平卻等不及了,皺起眉來,「七月頭,這麼大的太陽,叫人在城門底下等,真是不行。這要等到什麼時候?懷風,萬山約了你幾點?」

  宣懷風正好藉他躲過了歐陽倩那慈善酒會幫忙的問題,忙說:「一點。」

  承平說:「他約了我,也是一點。」

  歐陽倩說:「這可奇怪了,黃先生那脾氣,可不是爽約的人呀。難道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

  承平說:「要打電話,也只能打到他的報社去問問。只是這地方,哪找電話?」

  歐陽倩說:「這過去有一個城門辦公室,雖然是個小辦事處,可也裝著電話的。那裡的人認得家父,必定肯幫忙的。勞駕您拿著我的名片,借他們的電話用一用。」

  說著,從縫著荷花邊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張名片來。

  承平趕緊去了。

  歐陽倩抬頭看看天上,眼睛略略一眯起,和宣懷風說:「宣先生,這裡太陽大,我們在城牆下等等吧。」

  依宣懷風的主意,他是寧願回轎車上等的,但人家小姐既然提出請求,若顯得故意躲避,反而太不尊重,便點點頭,和歐陽倩站到城牆陰影下,嗅著古老牆土在旱天裡彌散的又乾又澀的淡淡土味,淡淡閒聊著。

  說了幾句,歐陽倩神色忽然一動,似想起了一件極喜歡的事,說:「說起海關總署做的一件事,可真是痛快。」

  宣懷風不明白地問:「什麼事?」

  歐陽倩說:「我知道,雖然您不居功,但這件事,一定和您有些干係。」

  仰慕的眼神,停在宣懷風臉上。

  那眼神頗有幾分生動的熾熱。

  宣懷風說:「我越聽越糊塗了。」

  歐陽倩說:「賞荷會那一晚,黃先生??不是和我們說了許多社會上不好的事嗎?有個姓周的富商家的公子,為著學開汽車,在馬路上撞死了一個放學的女學生,把屍體拋下了就這樣走了,得不到一點警察廳的懲治。」

  宣懷風這才記起來,「是的,這事我也聽萬山說了。怎麼了嗎?」

  歐陽倩眸子朝他微笑地一睞,說:「您還要堅持那做事不留名的行徑嗎?那一晚我雖然來得晚了,但萬山先生和我說了不少話呢。據說您聽了這事,也是很氣憤,還向您那位白總長建議,說應該管一管。所以海關總署才出手管教了。」

  宣懷風詫異起來,問:「有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