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第一章

  宣懷風把雙手舉到脖子下,收攏圍巾,冒著雪匆匆往同仁會館趕。

  這個春節,比任何一年都冷。

  人走在路上,寒風呼呼往脖子裡鑽,空氣吸到肺里,像會結冰似的。但冷歸冷,畢竟是大年三十了,已經有穿得像粽子似的孩子們在街上興高采烈的跑著,丟著噼里啪啦的炮仗,有幾個蹲在家門口堆雪人,等著一年裡最豐盛的團年飯。

  經過一個路口時,三四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一窩蜂的追過來,朝他伸著手。

  「先生!先生!新年大吉大利!賞幾個發財錢!」

  「步步高升!先生!賞幾個發財錢,步步高升!」

  宣懷風看見他們跟過來,早就加快了腳步,但是最終又停下了,從懷裡掏出一毛錢,遞給其中一個看起來最瘦弱的孩子。

  乞丐們的聲音頓時轟響,「我呢?我呢?」

  「賞幾個發財錢!」見到有人施捨,本來蜷縮在路邊檐下,寒冬臘月餓得脊樑貼背的難民們眼都亮了,前仆後繼的湧上來。

  宣懷風嚇了一跳。

  他身上沒有多餘的錢可以拿去施捨,趕緊抱著手裡的書本,撒開腳步往前跑開了。

  回到同仁會館,身上已經跑出一身汗。

  宣懷風呼出一口氣,跨進早被踩得微凹下去的老門檻,把白色的長圍巾從脖子上解下來,整理了一下領口,才緩步進去。

  會館的夥計正端著熱水經過,看見是他,停下來,朝他笑著說,「宣先生,是您啊?怎麼走得一身汗?我這有熱水,給您擰條毛巾擦擦。」拿下肩膀上搭的白毛巾,在熱水裡盪了盪,「新毛巾,乾淨。」

  宣懷風道了一聲謝,接過毛巾。

  「不是走,是跑。」他用熱乎乎的白毛巾輕輕抹了一下臉,動作帶著一種不尋常的優雅好看,年輕的臉因為剛才的跑動染上一絲淡紅,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在路上給了一個小乞丐一毛錢,結果圍了一群上來。」

  夥計一聽,就叫起來了,「哎呀,您不該給啊!這年頭,滿大街的乞丐,給了一個,准跟一百個過來,再多的錢也給不夠。」

  「有一個小孩子,看著怪可憐的。」

  「外頭可憐的人多著呢,誰不可憐?」夥計打量了宣懷風一眼,實實在在地說,「宣先生,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說錯了您別見怪。您什麼都好,就是太年輕,太好心了,今天幫這個學生買筆,明天施捨一下乞丐,我看您還是先顧著自己吧,有錢也先管好自己吃住……」

  「哦,對了。」宣懷風把手伸進懷裡,「學校今天發了薪金,這個月的房錢,還有下個月的,我現在就付。」

  「別別!我不是追您的房錢。」夥計一臉尷尬的擺手。

  「該付的還是要付。」

  宣懷風把口袋裡的信封掏出來,裡頭裝著學校剛剛發的薪金。

  他不是資深教員,薪金並不高,一個月的薪金,加上補課補到大年三十的補課費,還有微薄的過年費,信封中總共只有二十三塊錢。

  不過就算如此,也已經算不錯了。

  現在全國亂鬨鬨,似乎一切都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改變中,各種政府此起彼伏,朝令夕改。

  前一陣子還在提倡外國科學,要重視數學教育,現在新的教育總長上任,數學立即又不重要了,立即時興起國學來。

  學校的教務長前幾天曾經透出口風,可能要裁掉幾個數學教師。

  宣懷風想到這個就有點苦惱,默默咬了咬牙,不去想年後裁員的事,用一副平靜的表情從信封里取出四塊錢,「給,兩個月的房租。」

  「謝謝了,宣先生。」

  宣懷風把錢給了夥計,轉身往自己租賃的房間那頭走,後面夥計又追了上來,「宣先生,您看我這記性,對了,忘了和您說,今天下午有您的電話,是我接的。」

  宣懷風把頭轉過來,「是我姐姐?」

  「對對,是年太太打過來的。您猜得真准。」

  宣懷風微微一笑。

  這也不用猜,他到首都不到一年,又向來不喜歡交朋友,人生地不熟,除了姐姐,也沒別人會打電話到會館找他。

  「她說了什麼嗎?」

  「年太太說,今天大年三十,一定要過去她那裡吃團年飯。」

  去姐姐那?

  宣懷風不明顯地皺了皺眉,溫和地說,「謝謝你告訴我,我這就打個電話給她。」

  剛要走,夥計笑著說,「宣先生,電話不用打了。年太太再三叮囑過,您別想著不過去,找什麼藉口敷衍也不行,她就你一個親弟弟,絕不許你在外頭過大年三十的。」嘿了一聲,「我是照著年太太的話轉告您的。」

  「嗯,知道了。」

  姐命難違,沒辦法。

  宣懷風回到房間,梳洗了一下,本來打算就這樣去,想了想,又轉回來打開衣櫥。

  衣櫥不大,他挑了一套出來。

  西裝是從前留學的時候在英國定做的,材料和手工都一流,所費不菲,只是畢竟穿過幾年,沒有剛做好時那樣尊貴氣派,不過仍是乾乾淨淨,平整的。

  宣懷風換好衣服,到街上買了兩袋水果,才往年宅里去。

  到了年宅,按了門鈴。

  一會兒大門就開了一條縫,露出張媽熟悉的臉,一瞧見宣懷風站在門口,頓時笑得眼睛眯起來,殷勤地叫起來,「小少爺回來了!快進來,外面風大。小姐正在裡面伸長脖子等著你呢。」

  張媽是陪著宣代雲一起過門到年家的老媽子,從小看著宣家姐弟長大。

  宣代雲嫁給年亮富那幾年,還沒新式婚禮這個詞,依舊流行那一套老傳統,宣代雲披紅頭巾上花轎時,張媽就是跟在花轎旁的陪嫁老媽子。

  宣太太去世得早,張媽一輩子沒嫁人,就把宣代雲宣懷風看成自己生養的,見到宣懷風比看見誰都高興,臉上的皺紋全笑得打褶了,拉著宣懷風的袖子就往裡頭送。

  「太太!」張媽到了東屋,提高的聲調里全是歡喜,「小少爺過來了!」

  「懷風來了?快進來。」

  「姐,沒買什麼東西,給你和姐夫帶了一點水果。」

  「真是的,說了多少次,來姐姐這裡不許買東西。你是我親弟弟,又不是外人。」宣代雲,也就是年太太,輕輕責備了一句,立即又變得喜洋洋的,扶著他的肩膀,「懷風,就站在這,別動。張媽,把我幫懷風買的新衣服拿過來。」回頭沖張媽說了一句。

  「姐姐,我已經找到工作了,要衣服我可以自己買……」

  宣代雲一口截住他的話,橫了弟弟一眼,「就你那點教員薪金,夠幹什麼的?你又從小嬌生慣養,花錢大手大腳慣了,唉,從前有爸爸在,錢淌水似的用。他老人家要是看見你連套像樣的衣服都穿不上,還不怨我……」聲音哽了一下。

  張媽雙手捧著衣服過來,忍不住開口,半勸半埋怨著說,「小姐,大過年的你說這個幹什麼?今天要高興才行。」

  宣代雲連忙擦了擦眼角,換了笑臉,「對啊,張媽,你看我看見懷風過來就高興得糊塗了。快,把衣服褲子換上。」

  張媽也騰過手要幫宣懷風解扣子,兩個女人殷勤得讓宣懷風薄臉通紅,連忙拿手擋著,「我自己換。」

  宣代雲呵地一笑,縮回手,「張媽,懷風害羞呢,讓他自己換吧。懷風,到屏風後面去。」

  宣懷風抱著衣服往屏風後面走,張媽還在嘮叨,「這小少爺真是的,對著我有什麼害羞的?小時候還不是我天天幫他換衣服換褲子?」

  宣代雲說,「張媽,懷風不是小孩子呢,到了三月就二十二了。」

  「就算一百零二,他也還是小少爺。」

  宣懷風從屏風後面出來,她們還在絮絮叨叨,轉頭猛一看見宣懷風站在眼前,忽然一下子安靜下來。

  宣懷風被兩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不自在的看看自己,「穿得不合適?」

  好一會,張媽才舒了一口氣,雙掌合十的念了一句佛,「活脫脫一個金玉童子,滿大街成千上萬的人,找不出一個比小少爺更適合的了,哎呀呀,瞧這身板挺得,肩膀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這衣服穿在你身上才真的是十全十美……」走過去幫懷風整領子整袖子,嘖嘖讚賞個不停,眼裡全是說不出的自豪。

  宣代雲卻忽然說,「懷風,我看你怎麼又瘦了?這衣服是你上次過來時量了你的尺寸,找文月齋的師傅定做的,怎麼穿起來腰那裡顯得空蕩蕩的?」

  「空蕩蕩?」張媽一聽,往後退一步,眯著老眼上下打量。

  她剛剛才夸這套新西裝十全十美,現在又皺著眉附和了宣代雲,「果然是腰杆子細了,怎麼真的瘦了?」

  「沒有。」

  「我就說會館裡沒有東西吃,伙食都被那些人剋扣呢。」

  張媽頓時心疼,「這世道真是不叫人活了,小少爺是我捧在手心裡捧大的,如今也被人作踐。小少爺,算我求你,搬回這裡來住,張媽每天下廚給你整治吃的。」

  宣懷風想也不想就搖頭,「會館很好,吃得也好。」

  「再好也好不過張媽的手藝,小少爺從小就是吃張媽做的菜長大的。」

  「張媽……」

  宣代雲一把拉了他,兩姐弟坐了並排的兩張墊著錦蒲團的圓凳。

  「懷風,我正想和你說,搬回來吧。」宣代雲聲音略低了點,遺傳自母親,和宣懷風極為相似的水汪大眼看著弟弟,握著他的手說,「別管你姐夫,他這個就是嘴巴壞。說到底我還是年太太,當年我嫁給他時,咱們宣家也沒少給嫁妝,如今爸爸去了,當姐夫的總不能連個小舅子都容不下。外頭那些會館又舊又破,都是沒去處的窮酸租住的地方。聽說有的會館被褥里還有虱子,我的老天,你能在那種地方長住?」

  「同仁會館很乾淨的,也沒有虱子。」

  「誰和你爭什麼虱子!」宣代雲惱火地瞪了弟弟一眼,又氣又不忍,「懷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也滿二十的大人了,怎麼還是小時候的脾氣?如今我們姐弟只有你姐夫一個倚靠,你倒好,就為你姐夫幾句不好聽的話,一聲不吭搬出去。出去幾個月,脾氣發夠了,也該回來了吧?」

  「姐……」

  「聽我把話說完。你那個數學教員,過完年就回去學校辭了吧。那麼一點點薪金,不夠吃,不夠用的,難道能一輩子靠教書過日子?」宣代雲輕輕在他手背上打了一掌,帶著一絲狡黠的淺笑,「你姐夫前幾天得到了內部消息,過年後他就要被提升為副處長了,這幾天樂得找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