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有種乎」!——振臂一呼的陳勝。俯首街頭的項羽。
許鳴痴痴愣愣地仰望天空。一顆轟轟隆隆的心。如即將爆掉的太陽。撕裂,脹痛,眼眶酸澀,旋即泛濫成災的淚水。
男人的淚水。久久被壓抑,被擠兌,被嘲弄的血性,霸氣,無邊無際的欲望。
許鳴許老師。沐著彌天血色,佇立死海屍坑。被一位叫「疆王」的大英雄,倏忽點燃了。簡直燃爆了。
金刀螯臂,人身鱷尾,虬髯長發,鑌鐵浮屠模樣的巨人身姿。
「疆王!……疆王!……疆王!……疆王!」
疾風驟雨的鼓點,戛然而止。甲士押解著戰俘,蜿蜒無盡的戰俘,擠滿了坑沿。棲棲遑遑的面孔,蛄蛄蛹蛹的生命。
疆王矗立祭台。右手舞著七尺長柄金刀,左臂鑌鐵螯鉗咔咔迸著火花。青面羅剎臉龐,血盆似的嘴巴。
「哈!小小金矢,歸央潑猴。泱泱彰河水,咋也容不下他了嘛!……屢屢犯我!屢屢辱我!……『血日之戰』在即。今兒這一萬金矢戰俘。血戎一族老規矩。殉了。祭了。烹了。吃了……哈哈哈!」
壯碩甲士,一邊笑盈盈地嘖嘖稱道,一邊猛地掄起一個戰俘,嗖地一下拋向祭台。
疆王刀花炫目,戰俘五臟零落,血雨迎風飛濺。滿坑滿谷瀰漫著濕濕鹹鹹的血沫子。
血戎甲士們,急得嗷嗷直叫喚,不懷好意地挑逗疆王。
「嗚!……好哦!……嗚!……螯臂!……螯臂!……收金刀!換螯臂!……螯臂!……螯臂!……螯臂!」
這幫小犢子。明知王后在場,非逼老子露怯。故意是吧!……可我喜歡呀。
疆王收刀插背。略略沉吟。假迷著一副羞怯相,扭捏轉身。
「誒。我說。老婆大人……你看哈。『血日之戰』在即,一為鼓鼓士氣,二為。二為呢……二為。為啥來著?……」
疆王一時腦堵語塞。哪有什麼「二為」。分明自己手癢難耐,且又不敢跟老婆直說。
飛裳王后。一襲精美的白色罩袍。毫無星點兒雜色與零碎。長髮及腰,發梢處挽了一個髻。端肅雍容的一位美婦人。
「你是王。連疆。你是血戎的王。你是人的王。人王!懂啊!算了。愛咋咋地吧……山兒。隨娘回啦。待會兒你這憨爹。變癲王。變獸王。別嚇著小乖乖哈……下來啦。自個走路!十四了呀。娘是真抱不動你啦。」
飛裳脖子上「掛」著一位稍顯羸弱的翩翩少年。
緊趴在母親懷裡。緊摟著母親脖子。時不時偷瞄一眼父王連疆身後的鑌鐵鱷尾。時不時嚇得瑟瑟發抖,直往飛賞懷裡鑽。
哈哈!終於走了。飛裳抱著連山,費勁吧啦,哼哧哼哧地走了。
來吧。小犢子們。今兒非讓你們過足癮頭不可。捎帶著,這螯臂螯鉗,也該喂喂血了。
連疆跺腳振臂,倏地騰躍空中。騷浪的好比華爾茲亮相,張開雙臂,淺淺地躬身一鞠。
嗷嗷叫好的血戎甲士們,亢奮地拽住金矢戰俘的髮髻,手腕,腳踝,哪吃勁拽哪。
瞄準半空中的疆王,呲呲嗖嗖地掄起來。掄上一圈半圈的,這才掄將出去。
鑌鐵螯鉗,咔嚓咔嚓迸著火花……頭顱。殘肢。肉塊。碎片。腸肚。骨碴……伴著傾盆血雨。四散飄零。洋洋灑灑。
許鳴僵在殉坑中央,呆若木雞。黑袍壽衣,浸透血漿。滿臉血污。脖頸上套著某位金矢戰俘的一副熱氣騰騰,無比腥膻的腸掛。
許鳴餘光里。萬餘黑袍活屍,竟無丁點反應。照舊長發敷面。冰疙瘩般息息勞作,孜孜以求。
挖坑。鋤鏟。裝卸。排水。夯土。打樁。揚沙。推車……摘掉某種部件的「活屍」,足見一斑。
「有的選嗎?活屍,亦或,人王……可以嗎?我可以嗎!……趕緊的!回答我!誰來回答我呀!……我可以嗎!」
許鳴喉頭劇烈聳動著,緊咽幾口唾沫,緊閉上眼睛。
迎著當空一輪血日,撕開黑袍壽衣。光溜溜,赤條條,聚平生二十九年之怨憤,仰天長嘯。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啊!……我要活下去啊!」
冥冥之中,自九天扶搖之巔傳回一聲呼應。
一頭山鷹的淒淒哀鳴聲。黑色閃電划過,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
遮蔽了連疆的嗜血騷浪。遮蔽了血戎甲士的刀山劍叢。萬餘黑袍活屍,俯地並足,一動不動。
「真討厭啊!……又來顯擺!……又來辱我!」
連疆低低地撂下一句。收起螯臂,緩緩降回祭台,憤憤地落座。對肆意羞辱他的黑暗,卻也只敢緊咬著後槽牙完事。
「簡單著呢!……想活下去,還不簡單啊!……上來啊。跟我走。」甜甜的妙齡女聲。許鳴渾身一通激靈。
望著如峻岭般挺拔偉岸的巨型神鷹,許鳴登時痿了。
「謝了哈。可我打哪上去啊?梯子呢。繩子也行……這傢伙,不會吃了我吧……誒!你人呢?看不到你人啊。招招手先!」
終於,一顆賭命的心總算落地了。終於,跟這迷離大陸的頂級大佬們總算搭上腔了。
原本指望什麼狗屁「疆王」來著。好麼,沒成想竟獲妙音女郎青睞……但凡聲音好聽的,模樣決絕差不了。
陣陣幽蘭襲來,靛藍色薄紗罩袍里伸出一隻玉手,揪住許鳴頭髮,飄然而至神鷹脊背。
頭皮著實鑽心般劇痛。可這蘭香,這玉手,許鳴早已心醉。哪顧得上這點兒皮肉之苦。
「哎呀!怎麼光溜溜的呀你……受不了啦!渾身屍臭!……必是錦羽男人。必是錦羽細作……誒?你是咋混進殉坑的呀。奇了哈!挺有本事的嘛!」
靛藍女子一手薅著神鷹頸部的翎毛,一手掩著口鼻擋住屍臭,只露一雙瑩瑩亮眸子,回望著許鳴。
許鳴一上來,就薅住一根神鷹脊背上粗壯如腕的羽毛。自如地坐著,壞壞地一笑。
「我也奇了哈!明明九天之外,就看見我光溜溜的。明明直奔我這光溜溜的來的。近在咫尺啦,咋還嫌棄上了呢?」
剝離身份的桎梏,許鳴自然脫胎換骨。
想說的話,盡說。想做的事,做盡。
「必是錦羽男人。又欠又賤,又慫又尿……下面就是祭祀峽谷啦。坐好了哈!想活簡單,死更容易……抓緊些!風大!」
「『抓緊些』?不該是『薅緊些』嘛?」
許鳴咬文嚼字的當口,不經意地瞄了一眼。那白皙脖頸上涔出薄薄的一層汗珠。
倏然一躍。許鳴緊緊摟住女子腰際。
「我恐高。饒過我吧。」
「哈!你等著。有你求死不得的時候……你等著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