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八。
新皇登基後第六天,一場朝堂上的爭鋒就此開啟。
當天朝官上朝後發現有與以往不同的地方,卻是吏部尚書王瓊和兵部尚書王憲,二人都不在朝班之列,問詢之下才得知,昨夜言官參劾二人的奏疏,經過內閣票擬後,新皇御筆硃批,二人立即被捉拿下獄,交由刑部查問犯罪細節。
等於說,昨天還在朝堂上跟他們據理力爭的兩位大明頂級文臣,一夜過後就已經成為階下囚。
昨天他們還在自辯,今天就要讓刑部給出一個初步處理方案,還有就是很可能會廷推二人罪行。
這讓其餘幾名跟楊廷和不太和睦的朝官,諸如工部尚書李鐩和戶部尚書楊潭等,人人自危,朝會前連句話都沒說,要知道請辭奏疏這幾天每人都是接連往上報。
結果朝會一開始,先前提出致仕,第一個得到新皇同意之人,並不是一心求去的李鐩和楊潭,而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掌都察院事的陳金。
請辭理由很簡單,老邁昏聵,力不能當……
這理由簡直絕了,朝官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畢竟陳金今年已七十五,屬於朝中老臣中風燭殘年的表率,正德朝時就曾請辭過,但因那時朱厚照根本不管事,他的請辭沒得到任何音訊,就此吊著。
現在新皇登基,陳金一看如今朝堂黨爭這麼恐怖,就算我跟佞臣走得不是很近,跟楊廷和關係也還不錯,但我識時務為俊傑,三十六計走為上,拜拜了您們!
隨著陳金請辭成功,讓李鐩和楊潭看到希望,二人隨後在廷議王瓊和王憲二人罪行前,當眾提出乞老歸田。
這次朱四沒馬上同意,反而望向楊廷和問道:「楊閣老,此事你如何看?」
楊廷和心中惱火。
該走的還沒走成呢,現在走了個不該走的,本來他指望陳金能在都察院多撐幾天,大概是都察院上下感覺現在朝中部院大臣陸陸續續都要遭殃,接下來朝廷會迎來一次大規模洗牌,都察院的差事不好當,陳金便順水推舟請辭。
楊廷和道:「戶部與工部兩位部堂,於時下應當竭力為朝廷辦事,不宜退下!」
朱四點了點頭,「哦,是不是說,他們也有可能跟先皇身邊權佞走得近,需要讓刑部好好查一查呢?」
皇帝的話太過坦率,連楊廷和都還沒這麼說呢,皇帝你倒是夠直接的。
眾大臣聯想到之前王瓊和王憲的下獄,雖此二人下獄是由楊廷和主導,但皇帝硃批起來絲毫也不含糊,好像早就等著這一天,新皇三把火還在繼續燒,會不會連王瓊和王憲也是新皇急於要懲戒的對象?
「卻不知朝堂中,是否有合適人選,能暫時替代楊卿家和李卿家二人,若有的話,二人歸田並無不可!」
朱四先前還很強硬,接下來的話就帶著幾分轉圜的餘地。
這讓楊潭和李鐩二人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
二人額頭上冷汗直冒。
新皇這意思,是不是說沒有合適的人選來替換我們,我們就要繼續在本職上待著,過幾天把王瓊和王憲的罪名定好之後,就該輪到我們二人了?
怕甚麼來什麼。
兵科都給事中汪玄錫出列道:「臣要參奏戶部尚書李鐩,過去數年大興土木悉聽中官調遣,致大明帑幣靡費數千萬錢……」
李鐩心中有種被巨石砸中的感覺,關鍵是人還沒掉到井裡,這大石頭就開始往身上招呼了。
李鐩和楊潭都不屬於那種貪贓枉法的大臣,過去朝廷戶部、工部開銷,多數都不是二人能控制,在一個特殊的時代,別說是戶部和工部,就算是內閣你們就能好到哪兒去?你們的票擬還不是一樣呈遞上去就被人篡改?甚至還有人矯詔?你們說什麼了?
現在新皇登基,內閣得勢,就以言官拿我們這些幹活的開刀?
這不公平!
朱四冷聲喝問:「有上奏一律走通政司,何以要在朝堂上奏,如此不經關白的奏疏,讓朕怎麼看?怎麼批?發回!」
汪玄錫沒想到楊廷有意要拿李鐩和楊潭開刀,現在新皇居然會回護李鐩?難道說新皇和首輔沒在這件事上達成共識?還是說新皇不受首輔裹挾?
此時很多人覺得,現在的新皇更多像是個傀儡,沒看出其有與大臣爭鋒的意味,以至於在判斷局勢上出現偏差。
朱四道:「李尚書居功至偉,不過朕聽聞,工部右侍郎趙璜在治理河工上很有建樹,既然李尚書有意歸田,不如由得他去,以趙璜替代其位……不知諸位卿家有何意見?」
在場人等瞬間懵逼。
廷推的流程,應該是大臣致仕的奏疏得到批准後,來日朝議時大臣到皇帝面前謝恩請辭,人走後由吏部或是內閣推人選出來,一般是有兩三個人選,從中挑選出誰更合適。
但現在直接由皇帝提出人選,還只提一個,沒有讓閣臣和吏部發話……
不合適!
但也能說得過去,誰讓現在王瓊下獄,吏部尚書位置空缺著呢?
楊廷和聽到趙璜這個人選,倒沒覺得怎樣,他不覺得趙璜會跟新皇有什麼聯繫,反而趙璜的能力值得肯定,只是其雖然在工部右侍郎職位上卓有建樹,但多在外辦差。
大明到弘治、正德朝時,戶部右侍郎和工部右侍郎這兩個職位相當特殊。
戶部右侍郎一般兼職打理宣府軍餉,而工部右侍郎則一般派出去治河,部堂事一般由兩部左侍郎管理。
所以在朝中文臣看來,趙璜屬於「實幹派」的代表,但沒什麼坐辦公室經驗,如此直接提拔為工部尚書有越級之嫌,讓其當幾年左侍郎歷練一下比較好。
歷史上趙璜是在正德十六年被提拔為左侍郎,後在次年嘉靖元年被提拔為工部尚書,一干就是六年,屬於大禮議前後保持地位不變的中立派大臣,一直到嘉靖六年乞老歸田,還被皇帝極力挽留。
但現在皇帝提出此議,楊廷和知道今日的重點是要把吏部尚書和兵部尚書這兩個要害職位確定,實在沒必要在工部尚書上爭執太多。
李鐩下去,趙璜上來,在楊廷和看來完全可以接受。
「臣附議。」
卻是內閣次輔梁儲走出來,附和了朱四的提議。
楊廷和沒任何表示,很多大臣見狀,站出來訴說趙璜的種種好,儼然趙璜就是經過合理廷推出來的最佳工部尚書人選。
……
……
李鐩致仕先定了下來,屬於被汪玄錫參劾後,皇帝臨時做出的變通,同時連新任工部尚書人選都選定,皇帝和文臣們都覺得很合適。
接下來就是商議王瓊和王憲的罪行了。
朱四道:「此二人與中官聯繫緊密,如今尚且要追索二人罪行,另外尚有去年吏部尚書陸完罪行尚未確定,刑部一併稽查,不能久拖,如何罰罪可等其罪行查明後再說。朕不想讓二部出缺,請諸位給出人選。」
皇帝的意思很明顯了。
廷議王瓊和王憲罪行之事先放一放,朕知道他們二人有罪,你們不必一上來就落井下石。
可以先等刑部查一查再說,朕沒打算讓東廠和錦衣衛接手,先讓刑部來調查,這不是你們文臣最希望看到的結果麼?
朕現在就問你們,誰來當這二部尚書?
因為朱四已聽從朱浩的意見,知道在吏部和兵部兩部尚書的人選上,自己沒什麼話語權,所以他從開始就沒打算去爭,知道再怎麼爭也爭不過楊廷和。
楊廷和會在工部尚書的人選上聽取他的意見,並不是看在他皇帝的面子上,而是看在趙璜能力尚可又不是新皇派系的政治立場上。
眼下楊廷和的勢力坐大,尤其王瓊和王憲下獄,全是楊廷和主導的派系鬥爭帶來的直觀後果。
朱四一邊讓朝臣感受到自己的強硬,又不能跟楊廷和明面上撕破臉,這需要很高的話術技巧。
廷推結果。
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石珤,得到楊廷和等文臣的支持,以其來暫代吏部尚書職位。
至於兵部尚書,順理成章落在了之前跟王瓊政治傾軋非常嚴重的彭澤身上。
不出意外,全都是楊廷和的人。
楊廷和見皇帝同意自己的意見,覺得新皇很識相,正想著,朱四突然看向戶部尚書楊潭,道:「楊尚書也乞老歸田,朕一向講究一碗水端平,戶部差事朕想讓一位在安陸時曾見過的名儒,過去曾做過部堂的孫交孫老來主持,不知諸位卿家有何意見?」
突然來這麼一句,等於說既同意了楊潭的請辭,又提出新任戶部尚書人選。
楊廷和突然陷入被動之中。
主要是過去幾年,戶部一直都不在他控制範圍內。
正德皇帝朱厚照看起來胡鬧,卻是個聰明人,六部中戶部和兵部一直牢牢掌控在手,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打仗,需要這兩部的支持,戶部尚書楊潭名義上跟內臣走得近,可也沒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
皇帝突然提出讓賦閒已久的老臣孫交來當戶部尚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孫交威望是足夠的。
而且就算孫交是安陸人,回朝後也未必會與新皇過從甚密。
楊廷和覺得,此議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