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回 不眠之夜

  何登樓眯了眯眼:「那,是不是可以判斷,兇手雖然不是一個人,但這些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Google搜索】」

  「可以,」孫瑛點頭道:「不止如此,這些人還都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何登樓又問:「孫仵作,死者是一共六十一人嗎?」

  孫瑛一愣,搖了搖頭:「不是,一共七十人。」

  「七十人?」喬言達驚呼了一聲:「這,這怎麼,苧麻巷裡共有四十三戶六十三人,童蘭英和沐沐跑出來了,那就剩下六十一人了,小人,不會記錯的。」

  何登樓給了喬言達一個稍安勿躁的表情,問道:「孫仵作,這七十人,都是女子嗎?」

  孫瑛道:「不是,六十一人是女子,剩下九人是男子。」

  喬言達恍然大悟,臉上的驚恐之色更甚:「這,一定是,在苧麻巷留宿的,這可怎麼好,這,死了其他坊里的人,這可,怎麼交代啊。」

  何登樓亦是嘆了口氣,這事複雜了,牽扯也大了,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捕頭可以料理的了的了。他招了招手,叫了個衙役過來,吩咐道:「派個人,快馬加鞭去追少尹大人,告訴他修平坊發生的事情,請他拿個主意。」

  衙役應聲稱是,拿著何登樓遞過來的牌子,飛快的趕回京兆府。

  何登樓望住申請驚恐慌張的喬言達,沉聲道:「喬坊正,現在不是慌張害怕的時候,你在修平坊人頭熟,還得你仔細辨認一下這九個人都是誰。」

  喬言達艱難的應了聲是,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挪到了那九具屍身旁。

  孫瑛揭開白布。

  喬言達看了一眼,就嚇得肝膽俱裂,死活都不肯再看第二眼了。

  何登樓有些不耐煩道:「喬坊正,你這樣,是辨認不出來的。」

  喬言達嚇得兩條腿直哆嗦,心裡一個勁兒的喊冤叫屈。

  前幾日才出了那麼一樁詭異的人命案子,那現場慘烈的他現在還記憶猶新,現在又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今年這是怎麼了,流年不利啊。

  或者是這苧麻巷裡陰氣太重了,惹來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才遭了難。

  他根本沒心思去認屍,就想著要去請幾個仙師真人回來,好好的做幾場法事,給這些人超度一番,去去邪氣。

  他哆哆嗦嗦道:「何,何捕頭,小人,小人害怕。」

  何登樓愣了一下:「害怕什麼?」

  喬言達瞥了一眼那起伏的白布:「死,死的太難看了。」

  何登樓多看了幾眼那些屍首,微微皺眉:「這叫難看?你是沒見過難看的吧。」

  他已經很不耐煩了,這麼大的一樁案子,死了這麼多人,搞不好會鬧得人心惶惶,若是上達聖聽,別說他這個捕頭了,就是府尹大人,都要被訓斥的。

  這個喬言達居然還矯情自己害怕。

  何登樓一把抓住喬言達的衣襟,把他拖到屍首前,摁著他的後腦去看,一臉土匪樣的凶神惡煞:「趕緊看,若是耽擱了破案,你吃不了兜著走。」

  濃濃的血腥氣熏得人呼吸一滯,喬言達閉了閉雙眼,勉強睜開眼望住屍身的臉,盯了一瞬,驚恐的喊了一聲:「這是,這是十字西街王家的上門女婿啊!」

  何登樓趕忙仔細問了起來。

  旁邊一個衙役捧著紙筆,飛快的記錄著。

  認出了第一個,開了個好頭,剩下的就很容易了。

  喬言達一個一個的辨認下來。

  這九個人都是苧麻巷裡的常客,常來常往的,雖然有五個是其他里坊的,但喬言達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些人死的時間不長,屍首沒有發生變化,辨認起來很容易。

  喬言達辨認完後,孫瑛也將屍身都驗了個大概。

  這些人的死因一目了然,也無需剖驗,更無須勘驗毒物之類的東西,甚至於年齡都不需要查驗,有喬言達在,他對苧麻巷裡的人簡直稱得上是了如指掌。

  孫瑛洗乾淨雙手,沉聲道:「何捕頭,都驗完了,所有人都是一刀斃命。」

  何登樓心情沉重的點點頭,這一次,或許他們面對的是一群窮凶極惡的人,功夫未必有多高,但足夠的心狠手辣,對尋常的百姓下手,是綽綽有餘的。

  只是,這樣一群人,為什麼要殺掉這些苧麻巷裡的人,要將這裡的人統統殺掉,一個不留。

  這是什麼仇什麼怨。

  他站在趙娘子所住的那間屋子,透過窗戶,正好可以看見發生詭異命案的荒宅的後窗戶。

  他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是滅口,殺人滅口。

  這些人一定是懷疑苧麻巷裡的人看到了案發當夜的情形,怕她們泄露出去,才會殺人滅口。

  他突然想到今夜走水的棺材鋪,不禁聲音驟冷:「喬坊正,你可認識永崇坊的寧順祥?」

  喬言達愣了一下:「認得,他也是這苧麻巷的常客,從前是童蘭英的相好。」

  「從前?」何登樓疑惑道:「為什麼是從前?」

  喬言達茫然道:「就是前頭荒宅里死了人的那夜,寧順祥來苧麻巷找了趙娘子,童蘭英都恨透了,還說以後再也不讓寧順祥進她的屋子了。」

  何登樓疾言厲色的問道:「你沒有記錯,當真是那一日?」

  喬言達更加茫然了,點了點頭:「是,那天的事情太嚇人了,小人記得真真的。」

  何登樓的臉色陡然一變。

  怎麼會這麼巧,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巧的事情。

  苧麻巷裡的人盡數被滅了口。

  寧順祥的棺材鋪走了水,老老少少無一倖免。

  何登樓能夠確定,這是滅口,殺人滅口。

  為的就是掩蓋荒宅里的那件詭異命案。

  那夜看到荒宅里的情形的,一定是趙娘子和寧順祥,只是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為何在京兆府和內衛司查問的時候,他們卻不肯說出實話。

  那些殺手顯然並不清楚究竟是誰看到了那夜的情形,或者他們根本就不能確定苧麻巷裡的人到底有沒有看到什麼,只是懷疑而已。

  抱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想法,才會將苧麻巷裡的人統統殺掉滅口。

  想到這裡,何登樓一陣膽寒,只覺得不寒而慄。

  看到何登樓的臉色不好,喬言達小心翼翼的問道:「何捕頭,怎麼了,寧順祥怎麼了?」

  何登樓淡淡的瞥了喬言達一眼:「今夜,永崇坊走水,燒的正是寧順祥的棺材鋪。」

  「什麼!」喬言達大驚失色。

  何登樓點了點頭:「正是,那鋪子裡的老老小小,沒有一個逃出來。」

  喬言達身子一軟,靠在了牆上,面如枯槁,口中喃喃:「這,這不可能啊,他們,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啊,為什麼不說實話啊!」

  喬言達顯然也想明白了,這些人為什麼會突遭橫禍,都是荒宅命案惹出來的!

  何登樓淡淡道:「喬坊正既然知道事情有多嚴重,那就好好回憶回憶,今天白日裡,修平坊里有什麼反常的情形,苧麻巷裡又都去了什麼生面孔,還有趙娘子,有沒有說過什麼奇怪的話。」

  喬言達閉了閉眼,腦中一片混沌。

  鮮紅的血在眼前噴灑,他只剩下了害怕,哪還想得出什麼異常來。

  何登樓也知道一味的逼問,是問不出什麼來的,放緩了語氣道:「喬坊正不必著急,盡力而為便是。」他微微一頓:「童蘭英和趙沐沐二人,我要帶回京兆府衙署。」

  「啊,哦,帶,帶,」喬言達回過神來,殺手若是知道苧麻巷裡還有兩個漏網之魚,肯定不會輕易放過的,童蘭英和趙沐沐的確應該去京兆府,單憑他,是護不住她們的,他憂心忡忡的問道:「何捕頭,那些人,會不會,會不會再來殺她們倆?」

  何登樓搖了搖頭:「這,我說不準,不過,喬坊正沒有對其他人說童蘭英和趙沐沐還活著的事情吧?」

  「沒有,小人沒有說,小人知道輕重。」喬言達急切道。

  何登樓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對喬言達道:「天亮之後,苧麻巷被滅門一事定然瞞不住,屆時你就放出消息,說童蘭英和趙沐沐還活著,只是受傷頗重,被接到了京兆府衙署里治傷。」

  喬言達「啊」了一聲,茫然相望。

  何登樓點頭道:「沒錯,就這樣說,剩下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管了,京兆府衙署自會保護她們二人的安危。」

  喬言達也是個聰明人,轉瞬便想到了何登樓這麼做的用意,重重點頭道:「何捕頭放心,小人知道怎麼說,既不會打草驚蛇,又讓他們信服。」

  何登樓這才鬆了一口氣,緊繃了整夜的心神鬆弛下來,轉頭問孫瑛:「孫仵作,這些屍首還需要再次仔細勘驗嗎?」

  孫瑛搖了搖頭:「不用了。」

  何登樓點了幾名衙役出來,沉聲吩咐道:「你們幾人去找車,把這些屍首送去義莊暫存。」

  幾名衙役面露苦澀,這麼多屍首,他們怕是要忙到天亮,都未必能夠忙完。

  何登樓又想了想,問喬言達:「除了那九名男子,其他的苧麻巷眾人,可有親眷?」

  喬言達知道何登樓問這話的意思,為難道:「有的有,有的沒有,不過,何捕頭,這些人既然住進了苧麻巷,就是為家族不容了,死了也入不了族譜,進不了祖墳,再加上她們又是橫死的,怕是親眷也不肯前來收殮。」

  何登樓沉了口氣:「天亮之後,你先去通知她們的親眷,告訴他們,屍身會在義莊停靈三日,若是無人認領,京兆府衙署便會將其焚化,統一安葬。」

  喬言達愣了一下,不知道這焚化二字會不會對那些人有些觸動,繼而去義莊接回自家親人的屍身安葬,好歹留個全屍。

  何登樓翻了翻方才記錄好的名冊,遞給其中一名衙役:「天亮之後,你帶著人按照名冊,去通知其他九名男子的家人,讓他們去義莊認屍。」

  衙役毫不猶豫的應了聲是。

  料理完了苧麻巷的事情,何登樓想到寧順祥和趙娘子之間的事,越發覺得今夜的走水不是尋常的走水,他走到孫瑛身旁,支支吾吾道:「孫仵作,還有一事,想,請你幫個忙。」

  孫瑛記完了驗狀冊子,抬頭道:「什麼事?」

  何登樓將棺材鋪走水一事,和寧順祥可能看到了那日荒宅里發生的事簡單的說了說,道:「我覺得那走水應該是認為的,但是沒有證據,我也不敢擅下決斷,想請孫仵作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蛛絲馬跡,我也好給少尹大人去封信。」

  孫瑛十分乾脆利落的應了個「好」字,收拾起勘驗箱子,舉步往外走去:「那就去一趟吧。」

  何登樓喜出望外,帶著剩下的衙役,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在路上,他對孫瑛道:「那宅子燒的挺厲害的,人也沒有跑出來,都被燒死了,火場還沒有清理出來,屍身也就留在了現場。」

  「屍身驗過了嗎?」孫瑛問道。

  「還,沒有。」何登樓支吾道。

  孫瑛的臉色微沉:「還沒驗過屍,怎麼就能判斷這些人就是燒死的,太武斷了吧?」

  何登樓神情尷尬,支支吾吾道:「那個,黃仵作,告假了。」

  聽到這話,孫瑛的腦中閃過一張略到奸猾的臉,他譏諷一笑:「三不五時就病一回,還真是年老體衰了。」

  何登樓乾乾的笑了一聲。

  他早就受不了這個人浮於事的黃仵作了,可是受不了又能怎麼樣,他說了又不算,或者說,他又沒當仵作的本事,也沒有找到更好的仵作的本事。

  孫瑛也知道跟何登樓說這些是為難了他,問道:「張友利呢?上回不是吵吵著要看我驗屍嗎?」

  何登樓恍然大悟,揪住旁邊的衙役,急聲道:「快,去叫張友利,讓他趕緊去永崇坊寧記棺材鋪,看孫仵作驗屍。」

  衙役大喜,催馬而去。

  這一次,何登樓已經是第三次到寧記棺材鋪了,頭一回來,寧記棺材鋪里各種壽材擺的齊齊整整的。

  第二回來,寧記棺材鋪被一片火海吞噬了。

  第三回來,寧記棺材鋪已經化為了一片殘垣斷瓦,夜風吹過,帶起無數灰燼紛紛揚揚的飄向遠方,空氣里瀰漫著濃重的燒焦了的氣味。

  幾名衙役和坊丁守在廢墟的邊緣,夜色深了,摸著黑也查不出太多的東西來,這些人便沒有往廢墟深處查找,只守在外頭,不叫人摸進去破壞了現場。

  張友利氣喘吁吁的趕到,看到孫瑛,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只差跪下來磕頭拜師了:「見過,孫仵作。」

  孫瑛審視的望了張友利一眼。

  他從前見過張友利一次,只記得是個青澀膽小的孩子,膽小是做仵作的大忌,這次再見,他發現這孩子的膽子似乎練出來了,之前那種畏畏縮縮已經不太能看得出來了,他心頭一動,又多看了張友利幾眼。

  他淡淡道:「我正缺個記驗狀的,走吧,我來說,你來記。」

  張友利興奮的搓了搓手。

  孫瑛啊,這是仵作行當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啊,內衛司看的跟傳家寶一樣,平日裡見都難見一面的。

  能跟著他驗一回屍,就是死了都值得。

  不,不能死,他還沒拜師呢。

  張友利靦腆的「誒」了一聲,捧著紙筆,疾步追了上去。

  寧記棺材鋪的確燒的慘烈,滿地的碎磚亂瓦,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煙燻火燎後的黑色痕跡,房梁被火燒成了幾截,連同房頂一起,在地上砸出個深深的大坑。

  雖然被火燒的面目全非了,但還依稀可見寧記棺材鋪房舍模樣。

  臨街的三間屋被打通了,掛在屋檐下的牌匾掉下來,被火少了大半,只依稀可見最前頭的「寧記」兩個字。

  這三間屋正是寧記棺材鋪,起火的時候是半夜,棺材鋪早已經上了門板打烊了,鋪子裡雖然燒的慘,壽材大半都化為了灰燼,但是沒有死人。

  穿過棺材鋪,後頭便是寧順祥一家子住的宅邸,是個兩進院落。

  繞過兩棵燒到焦黑的桂花樹,有兩個人在樹下一坐一趴。

  孫瑛趕忙走過去,轉頭看到張友利捧著紙筆,寸步不離,不禁暗暗點頭。

  他先大概看了眼這兩具屍身,像是刻意查問張友利一般,但語氣卻格外的散漫:「張友利,你來說說燒死的人,有什麼特點?」

  張友利思忖片刻,謹慎道:「死者眼睛緊閉,外眼睫被燒,內眼睫保留,口鼻中都殘留菸灰炭塵。」

  孫瑛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指著桂花樹下的兩具屍身道:「這二人的衣裳和頭髮大半被燒,身上的皮肉也燒毀嚴重。」他打開勘驗箱子,從裡頭取出布團遞給張友利:「你去看看他們的口鼻。」

  張友利接過布團,用竹鑷子捏著,小心的在兩具屍身的口鼻處擦拭一番,兩根布團上沾滿了黑色的菸灰炭塵。

  他謹慎的問孫瑛:「孫仵作,這樣看來,這二人是燒死的吧?」

  孫瑛微微搖了搖頭:「太武斷,若要判斷一個人是否是燒死的,單憑口鼻處的菸灰炭塵和眼睫燒損的情況並不準確,還要檢查屍身身上是否有傷口,是否有致命傷,需要的時候,最好進行剖驗。」

  「剖驗!」張友利驚呼一聲:「這,死者的家人怎會同意?若遷怒於仵作,只怕會,」他欲言又止,自己也覺得這話說的有些不妥當。

  「做仵作的,還原死者真正的死因,替死者鳴冤,是本責。」孫瑛面色不虞:「怕被責難,怎能當好差!」

  張友利心神一凜,忙應了聲是:「小人,受教了。」

  孫瑛抿了抿嘴,仔細查看了這兩具屍身的頭面胸口這些容易致人死亡的地方,並沒有發現不妥。

  何登樓在旁邊道:「火滅之後,我已經找了永崇坊的坊正前來辨認,他認出這兩個人是寧順祥收的兩個小徒弟,大的那個叫王金,十八歲,小的那個宋生,十二歲。平日裡就住在那,」他伸手往西一指,緊挨著棺材鋪有兩間倒塌了大半的廂房:「那是棺材鋪的作坊,平時他們倆就住那。」

  孫瑛點頭,轉身對張友利道:「記下來,再將屍身上的情況記錄上,」他微微一頓:「兩具屍身上未見傷口。」

  張友利趕忙奮筆疾書。

  一行人接著往裡走。

  這兩進院落不大,滿打滿算只能算是個一進半,前面半進用作了棺材鋪和作坊,而最裡頭的一進,住著寧順祥的妻妾子女。

  整座宅邸燒的最嚴重的地方,就是這一進院子。

  院牆和裡頭的房舍盡數被燒塌了,雖然火已經熄滅了,但是煙霧仍然在廢墟上盤旋繚繞,久久不散。

  濃重的煙氣熏得人呼吸一滯。

  坍塌了的二門裡,有三個衣衫襤褸的人蜷縮在廢墟里,其中一個人的手臂已經伸出了二門的門檻。

  三個人的衣裳頭髮都燒光了,身上黑黢黢的,沒有一塊好皮肉,臉上的眉眼口鼻都糊在了一起,根本辨不出長相來。

  張友利被屍身這副面容猙獰的模樣嚇了一跳,踟躕半晌,才忍著驚恐走上前去。

  孫瑛肅然道:「做仵作的,什麼樣的屍身,什麼樣的案子都會碰到,害怕,就不要做仵作!」

  聽到這話,張友利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脊背。

  孫瑛緩緩道:「這樣被燒的面目全非的屍身,只能從他的牙齒,骨骼來判斷年齡。」

  張友利沉下心來聽著孫瑛的話,仔細記錄。

  因為屍身上的衣裳盡數燒光了,勘驗起來反倒省事一些,孫瑛仔細驗過三具屍身後,淡聲道:「三名死者都是男子,快要爬出二門的那個約莫二十六到二十八歲,靠在牆邊的那個約莫十八到二十二歲,最裡頭的那個大概二十三到二十五歲。」

  說著,孫瑛望向何登樓。

  昨夜棺材鋪走水,寧家的老老少少都無一倖免,這麼嚴重的情況,在火滅了之後,何登樓應該是做了詳細的查問,對寧家的每一個人的情況都了如指掌了才是。

  何登樓趕忙拿出冊子,指著上頭的幾個人道:「寧順祥的次子,家裡的車夫,都是二十六歲,寧順祥長子身邊的小廝是十九歲,幼子身邊的小廝是十七歲,有一個借住在家裡的侄子,是二十二歲,其他的年紀都不太能對得上。」

  孫瑛知道,單純按照年紀,這種面目全非的屍身是無法辨認身份的,還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但是現在不是時候。

  他微微點頭,吩咐張友利記錄:「三人的口鼻處都有菸灰炭塵,眼睫不完整,身體無外傷,其他情況待勘查。」

  幾個人一路往宅邸深處走,在廢墟上走了一遍,將所有的屍身都粗略勘驗了一遍,每個人都心情沉重。

  寧家足足有二十幾人,上至六十幾歲的老者,下至兩三歲的孩子,都倒在這片廢墟上。

  都說水火無情,所到之處哀鴻遍野。

  可是這樣動輒被滅掉滿門,連一個親眷都沒有留下,又有誰會為他們的罹難而哭泣,而落淚。

  短短一夜的功夫,修平坊和永崇坊就喪命了近百人。

  如此喪心病狂的手段,根本不是尋常兇犯可以做得出的。

  何登樓可以確定,這些兇犯,就是為了滅口,就是為了遮掩荒宅里的那起命案。

  他的臉色陰沉,聲音艱難:「孫仵作,這些死者,還要再仔細勘驗,才能辨明身份吧?」

  孫瑛點點頭:「是,所以要有勞何捕頭,找幾個人幫忙將這些屍身送進內衛司。」

  何登樓自然無有不應。

  孫瑛又道:「驗屍的結果,我今日下晌便可以整理出來。」

  何登樓滿臉愁雲密布,長長的嘆了口氣:「這麼慘的案子,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我一個小小的捕頭,實在難下決斷,已經命人去信給少尹大人了。」

  孫瑛也陪著嘆氣,京兆府的府尹和少尹大人剛走,京里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也是夠難為何登樓了。

  孫瑛又道:「天亮之後,何捕頭還要在這廢墟上再搜查一遍嗎?」

  何登樓點頭:「自然是要的。」

  孫瑛道:「既如此,何捕頭搜查過,若是發現什麼不易辨認之物,都可到內衛司來找我。」

  何登樓大喜,忙行禮道謝:「如此,多謝孫仵作了。」

  孫瑛沉重的擺擺手:「何捕頭不必客氣,都是為了差事。」

  就這般,幾個衙役拉著板車,拖著屍身,跟著孫瑛離開廢墟,往內衛司趕去。

  孫瑛一轉頭,看到張友利站在廢墟的邊緣,他抿了抿嘴,面無表情的喊了一句:「張友利,你不走,誰給我記驗狀冊子?」

  張友利高興的快要跳起來了,應了一聲,趕忙追了過去。

  何登樓笑著搖了搖頭,這回張友利可算是得償所願了。

  他轉念又想到眼前的兩件棘手的案子,頓時心情沉重起來。

  他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啊,老天爺為什麼要這麼折磨他。

  看來他要去燒燒香,拜拜佛了。

  天色暗沉的厲害,連綿起伏的山林成了一道道剪影,飛快的從眼前倏然而過。

  姚杳不停歇的縱馬疾馳,終於在天明前趕到了玉華山。

  在山下駐守的北衙禁軍一看有人縱馬前來,班劍陌刀在身前一橫,厲聲大喝:「什麼人!」

  那聲音極為的凶煞粗狂,在夜色中寒氣凜然。

  姚杳趕忙飛身下馬,將內衛司的腰牌和韓長暮的手書一併遞給了禁軍。

  禁軍低頭看了一眼,燙手似的將兩樣東西交換給姚杳,含笑道:「原來是內衛司的兄弟,快,快請進。」

  旁邊的禁軍捅了捅他,笑道:「什麼兄弟,明明是個姑娘,你瞎啊。」

  之前的禁軍多看了姚杳一眼,恍然大悟,趕忙連連告罪:「眼拙了眼拙了,姑娘莫怪。」

  姚杳大大咧咧的笑道:「不妨事,」她翻身上馬,走過禁軍後,摘下個佩囊扔過去,笑道:「各位兄弟辛苦了,給各位添個茶錢。」

  看到姚杳走遠,先前將姚杳錯認為男子的禁軍點了點佩囊的分量,笑道:「這內衛也不像傳說的那麼嚇人嘛,還挺大方的。」

  旁邊的禁軍趕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這是沒看到她殺人的樣子,嚇人的很。」

  之前的禁軍挑眉:「你看到過?」

  旁邊的禁軍搖頭:「沒見過。」

  「那你怎麼知道她殺人的樣子嚇人的很?」

  「我猜的。」

  「你厲害啊,怎麼猜的?教教我。」

  「你沒看到她腰上的那把刀?血腥味兒重的很。」

  「她,身上有刀嗎?我怎麼沒瞧見。」

  「」

  內衛司的人駐紮在半山腰上,姚杳趕過去,看到夜色中站著個黑黢黢的人影,她翻身下馬,捻熟的把韁繩扔給那人,道:「快,給我弄點水喝,渴死了。」

  顧辰將馬拴好,無奈的搖頭笑了笑:「一來就使喚我。」

  姚杳停下腳步,翻了個白眼兒:「沒良心的,我可是來幫你的,跑的差點從馬上顛下來,我身上還帶著傷呢。」

  顧辰嗤的一笑:「別逗了,你那點傷,對你來說算傷嗎,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

  姚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屋子裡已經有內衛聽到動靜,趕忙斟了盞茶,晾涼了遞給姚杳。

  姚杳道了聲謝,低聲問顧辰:「怎麼樣,收到飛奴傳書了嗎,有頭緒了嗎?」

  顧辰斟酌道:「現在玉華山上的廚子並不多,陛下自己有御廚,后妃和皇子公主們也帶了廚子,其他的勛貴之家,估摸著也都帶了得用的廚子上山,用得著廚子的,不外乎就是禁軍和內衛司,還有宮裡的內侍和宮女。這些廚子倒是已經在山上了,算下來共有二十四人。」

  「這還叫不多!」姚杳「噗嗤」一聲,噴了一口茶出來,一雙杏眼瞪得又圓又亮,滿臉的氣急敗壞:「這還不多,那什麼叫多!」

  顧辰躲了躲:「別激動啊,怎麼,你要吃人啊!」

  姚杳揚了揚手:「我還要打人呢!」

  顧辰趕忙按住姚杳的手:「好,好,你厲害,離聖駕到玉華山,還有六個時辰,這二十四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怎麼甄別才最快?」

  姚杳眯著眼問道:「他們現在都在什麼地方?」

  顧辰道:「我都把他們弄到後頭的大廚房裡了,外頭有內衛看守。」

  姚杳道:「老顧,你知不知道手上的繭子也是可以作假的?」

  「什麼意思?」顧辰茫然道。

  姚杳無奈的嘆了口氣:「意思就是說,從他們手上的老繭來判斷他們是真廚子還是假廚子並不準確,還是得看廚藝。」她凝神片刻:「我餓了,能不能叫他們一人給我做一道夜宵。」

  顧辰瞪著眼道:「一人一道,你也不怕撐死!」

  姚杳無所謂的笑了:「這山上肉菜都送到了吧?」

  顧辰點頭:「入夜的時候送過來的,還新鮮著呢,你想吃什麼?」

  姚杳掰著手指頭盤算了片刻,狡黠一笑:「有紙筆嗎?」

  內衛趕緊拿了紙筆,磨好墨,擺在書案上。

  姚杳洋洋灑灑的,在紙上寫了十二道菜,連要求的寫的格外詳細,徐徐吹乾了墨跡,遞給顧辰:「他們不是二十四個人嗎,你讓人把這十二道菜,每樣做兩個鬮,記得把要求寫清楚,然後讓他們抓鬮,按照上面的要求做菜,記得一定要安排內衛看著他們,就告訴他們,聖人想選幾個廚子出來,能不能被聖人看中,就看這道菜了。」

  顧辰轉瞬明白了姚杳的用意,挑眉笑道:「嘴饞就直說,你這叫假傳聖旨,是要掉腦袋的。」

  姚杳無所謂的一笑,她乾的掉腦袋的事兒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再多這一樁了,笑眯眯道:「怕掉腦袋,一會兒你別吃。」

  顧辰嘁了一聲:「不吃,還陪著你掉腦袋,我豈不是很虧。」

  顧辰沒有將這件事情假手於人,而是親自做了二十四個鬮,拿到後院去,盯著那二十四個廚子抓了鬮,在灶眼前一字排開。

  這個院子是給北衙禁軍做飯的公廚,一間大灶房占了大半個院子,裡頭足有三十多眼灶,足夠這些人大展拳腳了。

  嘩啦啦的洗菜聲,咚咚咚的剁菜聲,一時間響徹半山腰,灶房裡熱火朝天,淡白的炊煙升上半空,騰騰熱氣在院子裡氤氳開來。

  何振福掀開門帘兒走進來,看到姚杳老神在在的坐著飲茶,他撲哧一笑:「我遠遠的看到院子裡冒煙,還以為誰把房子給點了呢,原來是你來了啊。」

  姚杳「撲哧」一笑:「這話說的,合著我是特意來點房子的。」

  何振福笑得開懷:「說吧,你又出什麼陰損的招兒了。」

  姚杳嘁了一聲:「我給大傢伙弄了點夜宵,一會兒端上來,有本事你別吃。」

  何振福的臉都快笑開花了:「就知道你損招多,方才我跟顧總旗還發愁呢,你一來就有法子了。」

  姚杳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如釋重負的神情,搖了搖頭:「未必,他們既然有膽子李代桃僵,必然是做足了完全的準備的,派過來的人只怕也是廚藝高深之人,這個法子未必管用。」

  何振福倒是很樂觀,一拍大腿,輕鬆笑道:「不妨事,能吃頓好的,也是賺了。」他喝了一口茶道:「你不知道,昨日一口氣趕到玉華山,連飯都沒顧上吃,就開始忙活,本來今夜想睡個好覺的,又接到了大人的飛奴傳書,真是,沒個輕省的時候。」

  自從出了京,姚杳的心裡總有些不太安穩,總覺得像是要出什麼事,不由自主的說了一句:「也不知道京里怎麼樣了。」

  何振福道:「京里,京里能出什麼事,沒事。現在什麼事,都大不過玉華山上的事。」

  兩個人齊齊對視了一眼,打起精神道:「走吧,去看看那些人夜宵做的怎麼樣了。」

  灶房裡瀰漫著大片大片白茫茫的熱氣,如雲海翻滾,逸出了門外。

  有的人手快,已經將菜下鍋了,而有的人手慢,還在奮力的切菜。

  姚杳和何振福慢慢的從眾人身後走過去,時不時的停下來看一眼,聞聞味兒,讚嘆一聲。

  這兩個人看起來神情輕鬆,但實際上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滋啦」一聲,鮮肉下鍋,濺起點點油腥,落在其中一個人的手背上,那人面不改色,恍若不知,動作連停都沒停一下,將鮮肉顛出出來,又一絲不落的掉進鍋里,醇厚的香氣溢了出來。

  何振福多看了幾眼,接著往前走。

  玉華山上比京城裡涼快的多,可是灶房裡卻格外的悶熱,尋常人在裡頭多站一會,就熱得渾身是汗,更何況這些人要緊靠著灶眼,被熊熊燃燒的火苗炙烤著,汗水早已經將衣裳浸透了。

  飯菜的味道,油腥味兒,汗味兒混合著,這灶房裡的氣味,著實不那麼好聞。

  姚杳仔細的審視著每個人的神情。

  大多數人都眉頭緊鎖,似乎格外緊張。

  有幾個人神情輕鬆,似乎胸有成竹。

  還有幾個人離著灶眼稍稍有些遠,不知道是嫌棄這味道,還是懼怕飛濺出來的油腥燙手。

  姚杳格外多看了這幾個人幾眼,將他們的樣子記下來。

  走出灶房,顧辰迎上來,問道:「怎麼樣,看出什麼來了?」

  姚杳將那幾個人說了:「那幾個人叫什麼?」

  顧辰和何振福翻了翻名冊,在上頭圈了個圈。

  顧辰道:「方才我吩咐過了,做好了菜,在盤子上貼上自己的名字,以便甄別。」

  現在看來是無事可做了,三個人齊齊回了前院,說起玉華山上的事情。

  何振福剛剛在玉華山上巡視了一圈,沉聲道:「這片山太大了,禁軍也沒辦法在所有的地方布防,只能在行宮的周圍嚴密把守,深山裡難免有漏洞。避暑時,狩獵是常有的事情,若這次聖人要親自狩獵,只怕,」他話未完,但未竟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姚杳和顧辰對視了一眼。

  他們二人都不是頭一回上玉華山了,對這裡的情況還算熟悉,也知道何振福說的是實情。

  顧辰凝神道:「只能是聖人狩獵當日,多跟些禁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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