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五間皆大而闊朗,朝向極好,溫暖的陽光透窗而入,房間裡疏朗而明亮。
永安帝平素都歇在朝南的暖閣里,南牆上開了一溜長窗,窗欞上鑲了通透如冰的雕花玻璃,殿外的闌珊樹影映在玻璃上,枝葉疏疏落落,卻又生機勃勃。
掀開暖閣門口掛著的珠簾,一陣叮咚輕響,步入暖閣,輕煙裊裊中,入目便是那座氣勢磅礴的千里江山紫檀木屏風。
八扇紫檀架子上,一幅幅按照前朝名家真跡所繡的千里江山圖延綿而壯觀,雙面繡工巧奪天工,色澤華麗,心思機巧,正是去年永安帝五十歲千秋節時,蘇州府進獻給永安帝的壽禮。
這座屏風令龍顏大悅,蘇州府上下官員皆得了一份厚厚的封賞,引得無數人艷羨不已。
轉過屏風,永安帝神情懨懨的靠著明黃色大迎枕上,看到皇貴妃一行人進來,他目光一亮,抬了抬手,示意皇貴妃坐到床邊。
他握住皇貴妃的手,虛弱卻親昵的叫了一聲皇貴妃的小字:「姍姍,你來了。」
皇貴妃聽到這個稱呼,臉上卻沒有流露出太多動容的神情,仍舊是那副雍容而端莊的模樣,連微微前傾的脖頸都一如往日,神情淡淡的,似乎有無盡的疏離:「陛下覺得如何了,可有什麼地方傷著了?」
公事公辦的幾句話說的永安帝頓時興致全無,他慢慢的鬆開了皇貴妃的手,目光暗了暗,沙啞著聲音道:「朕無事,皇貴妃不必擔心。」
皇貴妃鬆了一口氣,繼續淡淡問道:「陛下想留哪幾位嬪妃侍疾,妾身來安排。」
永安帝心頭浮現出一絲不可名狀的煩躁,手指不由自主的重重捏了兩下:「不必了,有韓醫令和高輔國在,眾妃不必前來侍疾。」
一聽這話,麗妃急了,扭著腰肢走到床前,還沒說話,眼淚便一滴一滴的滾落下來,拉著永安帝的手,嬌嬌弱弱的抽泣起來:「陛下陛下,旁人如何妾身管不著,妾身是一定要來侍疾的。」
此言一出,便是實打實的得罪了一大片人,眾嬪妃有的抬著頭,有的低著頭,滿臉不屑。
賢妃冷哼了一聲,轉頭望向旁邊。
麗妃像是渾然不覺這話有什麼不對,抓著永安帝的手,聲音嬌軟的漫出來:「陛下,還是讓妾身來侍疾吧。」
永安帝反手拍了拍麗妃的手背,輕輕咳了兩聲:「你自打生了小五之後,身子一直都不好,朕怎麼捨得讓你這麼勞累呢,你隔三差五的來看看朕便是了,不必日夜都在這裡守著侍疾。」
麗妃捏著帕子按了按眼角,垂淚道:「看到陛下這樣憔悴,妾身的心都要痛死了,哪裡還在乎辛苦不辛苦。」
聽到這話,永安帝若有所思的望了皇貴妃一眼,目光中有殷切期盼,可卻只望到了一如往昔平淡的臉。
他按下心裡越發翻湧的煩躁,憐愛的撫了兩下麗妃的臉頰,旁若無人的輕聲慢語,流露出無盡的濃情蜜意:「朕想喝你親手燉的湯羹。」
麗妃臉上還掛著盈盈淚珠,聽到永安帝這話,她頓時笑的如同一朵嬌花:「陛下,妾身遵旨,每日都燉了湯送過來。」
有了麗妃起了個好頭兒,後頭的嬪妃們爭先恐後的大獻殷勤起來,要送點心的,送瓜果的,送衣裳的,還有自告奮勇要來侍疾的。
暖閣里一時之間熱鬧喧天,鶯鶯燕燕的,吵得人腦仁生疼。
皇貴妃微微皺眉,按了兩下額角,沒有說話。
永安帝緊緊抿住了唇,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臉色也漸漸的沉了下來。
眾嬪妃察覺到了不對勁,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最後歸於平靜,只聽到賢妃還在自顧自的說個不停。
「陛下受了驚嚇,又吸入了濃煙,實在不適宜用太油膩的湯。」
「照妾身看,還是清心去火的百合蓮子羹之類的最好。」
賢妃素來跟麗妃不對付,抓著機會便要猛踩兩腳,她說得起勁兒,全然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說話聲已經消失了,只剩下她有些刻薄的聲音在暖閣里迴旋。
說著說著,她看到身邊的嬪妃臉上露出怪異的神情,又察覺到四周安靜的有些詭異,不由的愣住了,碎碎念的話盡數吞了下去,哽的她臉色發青。
麗妃聽到了賢妃的話,委屈的眼淚說來就來,又開始抽搭:「陛下,妾身,妾身真的沒有想那麼多,妾身......」
她委屈極了,委屈的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永安帝的精神已經在煩躁崩潰的邊緣來回試探了,他耐著性子又拍了拍麗妃的手,沙啞道:「是朕要喝你親手燉的湯,你又何罪之有?」
賢妃的臉色由青轉白,唇角囁嚅著,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皇貴妃也坐的有些不耐煩了,聽到永安帝這樣說,她慢慢的站起身來,一絲不亂的行禮道:「既如此,那妾身們就先行告退了。」
永安帝看著皇貴妃的樣子,心裡又酸又澀,揮了揮手,讓這些各懷心思的嬪妃們都退下了。
皇貴妃等人退下後,永安帝的精神有些不濟,靠在明黃色的大迎枕上喘了兩口粗氣,突然抓過手邊的杯盞重重的砸了下去。
「砰」的一聲,白底青花杯盞摔成了許多碎片,飛濺的到處都是。
高輔國嚇了一跳,趕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永安帝力竭一般透了口氣,揉著額角,臉色暗沉,心灰意冷道:「她恨朕,是不是。」
高輔國對永安帝這話的意思心知肚明,但打死他,他也不敢說實話,只連連搖頭不語。
永安帝嘆息:「罷了,朕難為你做什麼,起來吧。」
高輔國謝了恩,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從火場把永安帝背出來後,就一直侍奉在床前,還沒來得及梳洗換衣裳,身上過火燎出來火泡也沒來得及處理,只將手背上的抹了些藥。
永安帝看著高輔國臉上的黑灰,沙啞著開口:「傷到哪了?」
高輔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動容,淚水一滴滴砸在金磚上:「陛下,陛下,老奴無事,陛下,您這次,可嚇死老奴了。」
永安帝擺擺手:「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朕,知道你的忠心。」
高輔國是真害怕,他這種近身侍奉帝王的人,只有帝王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著,他才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有一日永安帝龍馭賓天了,他能一頭碰死在靈前殉葬,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他抹了一把眼淚,眼淚沖開了臉上的黑灰,形成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淚痕,後怕不已的直打哆嗦。
永安帝望著高輔國,一個近身侍奉他的下人,對他都懷有如此深的真情實感,那日日與他同床共枕,還生兒育女之人,卻為何情意淡薄的還不如一張紙。
他心灰意冷的問了一句:「那兩位仙師如何了?」
高輔國想起火場中的慘狀,頭皮一陣發麻,仔細修飾了一下措辭:「陛下,那,那兩位,兩位仙師,已經,已經渡劫飛升了。」
說完這話,永安帝半晌無語,高輔國也半晌無語,心虛的不能再心虛了。
屍身都燒成那樣了,連鬼都能嚇死,真要是飛升了,怕不得嚇倒一片。
永安帝的臉頰抽了兩下,波瀾不驚道:「既然仙師得道了,那麼,便罷了。」
看到永安帝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悲慟,高輔國暗自唏噓不已。
暖閣門口掛著的珠簾隨風輕晃,溫暖明亮的陽光在一顆顆渾圓的白色珍珠上流淌,那珠光瑩潤極了。
靜了片刻,永安帝望著珠簾,淡聲問道:「皇子們都來了嗎?」
高輔國思忖了片刻,十分艱難道:「漢,漢王殿下,沒有到。」
永安帝直起身子,詫異問道:「無端怎麼會沒有來,他出了什麼事?」
他這個兒子,雖然紈絝了些,無用了些,沒出息了些,可那孝心卻是實打實的,絲毫不作偽的。
素日裡有什麼好吃的好用的,都是先捧到他的面前來。
聽到他病了,定是會不眠不休的在床前熬著侍疾,絕不會像現在這般不露面的。
他聽到謝孟夏沒有來,下意識的便覺得是出了意外。
高輔國低下頭道:「三日前,漢王殿下在教坊遇襲,被一夥歹人綁走了。」
「什麼?金吾衛呢,內衛呢,京兆府呢,去找了沒有,找了沒有!!」永安帝頓時變了臉色,哀痛而慘烈的驚叫了一聲,用盡全身力量撐著起身,掙扎著要去找人。
高輔國忙扶住永安帝,一疊聲的勸道:「陛下,陛下,晨起的時候,劉府尹上了摺子,已經找到殿下了,已經救回來了,陛下放心,陛下,陛下,您放心,殿下沒事。」
永安帝終於冷靜了下來,方才那一陣劇烈的氣血翻湧,頂的他的喉嚨泛起一陣血腥氣,他滿口的鐵鏽味兒,連著咳嗽了幾聲,才緩過一口氣,虛弱無力的問道:「無端,果真,沒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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