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舊恩

  講堂後巷呂相府。

  呂相公長孫呂炎剛進府門,小廝就急忙迎上來笑道:「大少爺,相爺讓您一回來就去見他。」

  「嗯?翁翁已經回來了?今天怎麼這麼早?」呂炎看了眼滴漏,還不到酉正,翁翁極少回來的這麼早,讓他立刻過去,難道出什麼事了?

  呂炎神情頓時凝重,啪的收了摺扇,大步流星直奔呂相公的內書房。

  內書房,正房前廊下,頭髮半白的呂相蹲在紅泥爐前,拿著把小巧的蒲扇扇著茶爐,旁邊已經擺好了茶席,呂炎長長舒了口氣,看這樣子,翁翁今天早回,大概就是想和他喝杯茶聊聊天,偷個浮生半日閒。

  「今天什麼茶?」呂炎幾步過去,先探頭欣賞茶席,「翁翁這茶席越擺越雅致了。」

  「不孝的東西!這是你太婆常擺的茶席,連這都不認得了?」呂相回手拍了孫子一扇子。

  「哪能不認得!我就說,看著眼熟,太婆走時,我還小麼。」呂炎趕緊打馬虎眼兒,其實太婆去世才五六年了,那時候他已經十三四歲了。

  「唉,是啊,一眨眼,你太婆都走了六年了。」呂相嘆了口氣。

  紅泥爐上的水滾了兩滾,呂相提起壺,點了兩杯茶,「你太婆說過,水滾過兩滾,沏茶最好。」

  呂炎湊過去一臉專心的聞著茶香,沒敢接話,腦子卻轉的飛快,翁翁今天這麼懷舊,有點不正常,今天是什麼日子?太婆的生日?不是!太婆的忌日?更不是!翁翁和太婆成親的日子?也不是,翁翁常說,太婆嫁給他那天熱的不行……

  那是什麼日子?

  「炎哥兒,明年春闈,你有幾分把握?」

  「啊?噢!」呂炎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幾分不敢說,我就怕落進三甲……我是說……」

  「我也怕你落進三甲。」沒等呂炎想好怎麼彌補,呂相慢吞吞接了句。

  呂炎愣了,翁翁以謙和內斂、溫和無爭著稱,最不願意看到子孫張揚狂妄,往常要是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指定得提著他的耳朵教訓老大一會兒,今天,有點怪!

  「離明年春闈不到一年,這一陣子既要專心多寫幾篇文章,也要多出去會會文,見識見識各地才子,天下才子,各有所長。」呂相看著杯子裡的茶,語調有十分沉落。

  呂炎敏銳的感覺到翁翁與平時大不相同,極不相同!臉上笑容依舊,眼神卻越來越凝重,專注的聽著翁翁的話,留神著翁翁的神情。

  「湖州有個叫李信的少年才子,現在住在城外紫藤山莊,是綏寧伯世子姜煥璋妻子李氏的族兄,聽說,已經被李氏的母親過繼到膝下了。找個機會,和他認識認識,多多交往,一來,替翁翁看看這個人的人品性情,二來,若是看著好,可交,就跟他多多交好。」

  呂炎愕然,「綏寧伯世子?咱們和綏寧伯府……」

  「不是因為綏寧伯府。」呂相將茶放到几上,長嘆了口氣,「這話要是提起來,年頭就長了。」

  呂相的話突然停住,出神的看著已經灰濛下來的天空,臉上慢慢透出絲絲溫暖的笑意。

  呂炎看著他,安靜的等他從回憶中返回。

  「翁翁小時候,家裡窮的很,你曾祖父去世的早,呂氏一族,你也知道,就是到了你翁翁這一代,才開始立族立祠,翁翁小時候,呂氏族裡……哪有什麼族?就是有幾家窮親戚。那時候,你曾祖母帶著我,真正的孤兒寡母,就靠你曾祖母給大戶人家打絡子過活。」

  呂炎聽的心酸,挪了挪椅子,靠近翁翁坐著,這是他頭一次聽翁翁說起小時候的事,翁翁幾乎沒提過他成親前的事,偶爾一兩次提起,不過隻言片語,以至於,他知道翁翁是窮苦書生出身,卻不知道窮成這樣、苦成這樣。

  「那時候,常來找你曾祖母打絡子的,有一戶姓嚴的人家,是商戶,很有錢,那家的太太,慈悲睿智,有一回,那時候我大概七八歲,跟著你曾祖母去給嚴家送絡子。」

  呂相的話停了,出神的看著遠方。

  那天的情形,直到現在,還清楚的如在眼前。

  那天,他拽著阿娘的衣襟,看的眼花繚亂,那間恍若神仙居所的屋子裡,有頂天立地一整面牆的書,她和他差不多年紀,穿著件櫻草黃裙子,漂亮的象個小仙女,她拿了碟子豌豆黃遞到他面前,「這是豌豆黃,是我最喜歡吃的點心,你也嘗嘗,可好吃了。」

  「那一次,嚴家太太頭一回見到我。」呂相喉嚨有些哽,「嚴家太太說我目光明亮,一看就是個讀書苗子,跟你曾祖母說,讓她送我去讀書,她替我出讀書的銀子。」

  呂炎震驚的看著翁翁,這事,翁翁從來沒提過!

  「隔天,我就進了私塾,在私塾讀了一年半的書,那年冬天,剛過了年,嚴家太太讓人把我叫過去,說先生跟她說了,先生學問有限,我再跟著他,就耽誤了,嚴家太太說,縣裡沒有更好的先生了,問我願不願意到澤遠書院讀書,就這樣,我就進了澤遠書院。」

  呂相突然長長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好半天,又嘆了口氣,才接著道:「在澤遠書院,我認識了一個叫張遠航的富商子弟,張遠航喜歡讀書,卻不會讀書,他和我十分交好,邀我週遊四方,我和他一起,到處會文,我應付文章詩詞,他負責漫撒銀子,我和他,是知交。」

  呂炎不停的眨著眼,這位張遠航,跟翁翁這樣的交情,他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後來,我考中舉人前一年,張遠航成親,娶了嚴家的姑娘。」

  「就是資助翁翁的那個嚴家?」呂炎驚問道,這可真是太巧了!

  「嗯,張遠航進澤遠書院時,已經和嚴家定了親,我和他結交,最初也是因為嚴家太太的託付,我進京考春闈那年,張遠航出門做生意,狂風巨浪,淹死在洞庭湖。」

  呂炎忍不住緊握拳頭一聲長嘆,怪不得他從來沒聽說過這位姓張的長輩,原來死的這樣早!

  「張遠航留下了一個遺腹女,就是如今綏寧伯世子姜煥璋妻子李氏的母親,張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