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中秋很快在炎熱和乾旱里來臨了,當月亮圓成一塊燒餅的時候,施無端便收到了戰報——顧懷陽已經帶兵再次度過了東嶽,拿下了中原地區最後一個大關卡——徐南大營,生擒宋阿。
然後宋大將軍自盡了。
他的名字,或許在以後能彪炳千秋,是個死硬到底的漢子,忠君愛國,生在最腐朽的時代,卻從未對教宗妥協過,曾經立下赫赫戰功,也在守不住的時候,用生命保護了一個武士最後的尊嚴。
……前提是,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場碩大的騙局。
而如今,騙局還將繼續。
施無端手中握有一群亂世中最神秘的人,它最初是由一些通過非常手段掠奪來的財富建立的小商會,然後慢慢將手伸向更遠的地方,培養起更多的勢力和據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變得越加隱秘,也越加錯綜複雜。
或許除了親手建立它的施無端本人,沒有人能理清那龐雜的系統,沒有人知道它是如何運作的,到現在為止,即使是顧懷陽,也隱約知道施無端手中有一些能飛速傳遞消息的商人和士兵。
只是眼下他們還是好兄弟,顧懷陽還是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亂世梟雄,沒有精力去忌憚施無端什麼。
這支特殊的消息渠道,帶給施無端第二個消息——皇帝迫不得已,再次啟用顏甄。
果然了——施無端坐在椅子上的時候這樣想,他在用小刀削一隻梨的皮,這本來是白離在做的,不過白離經手的水果全都變得比核大不了哪去,不知他是怎麼具體操作的,連袖子都濕了。
施無端嘆為觀止地在他身後觀察了一陣子,認為白離的十根手指頭其實是個擺設——壓根連縫都掰不開,只得親自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接過他手上小刀削起來。
旁邊一個夥計茶樓夥計打扮的年輕人見此情景,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話音頓了頓,便繼續說道:「顏甄官復原職的第二日,便派人去了阿木草原。」
「啊。」施無端聽到這裡笑了笑,說道,「才想睡覺便有人給送枕頭。」
那夥計打扮的年輕人平平板板地說道:「顏甄幾起幾落,皇帝此時方才想起起復他,想來是為時已晚,若這是一盤棋,此時棋盤上已經沒有多少能落子的位置,他想做什麼,其實好猜得很。」
「也不能這樣說。」施無端將削好的梨遞給白離,一開始有人在的時候,白離會自動躲開,後來習慣了,他便不躲了,卻也不說話,在一邊像是個背景一樣,然後施無端的手指在一盤梨之間挑來挑去——好像他真能看出它們的區別似的,過了好半天,他才想起顏甄這個話題來,於是繼續說道,「雖然顏家……也算世代忠良,但是顏甄和他父親不一樣。即使位高權重,如今上了年紀,也能想到,他年輕的時候,必然也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即使是現在,在做一些事的時候,也習慣於劍走偏鋒,行事之間帶著一股邪氣。」
其他兩個人靜靜地聽著,施無端卻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當年我在九鹿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顏甄還曾經說過要收我為弟子的話,想來大概我們兩個雖是死對頭,也很有些臭味相投的意思。」
那年輕的男人並不動容,只是說道:「請教六爺,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按計劃來吧。」施無端說道,過了片刻,他又補充道,「此事無論是大哥,還是夏掌門他們,都不必知會,你知道怎麼做。」
年輕人道:「是。」
言罷,轉身離開了,仿佛他從未來過一樣。
施無端一抬眼,發現白離已經默不作聲地吃完了一個梨,正在那裡正襟危坐地等著下一個,人來人往,他連眼也不抬一個,全當別人不存在,眼裡只有施無端手裡的水果,顯得極專注,那眼神讓施無端想起了他曾經俯身的那隻兔子。
施無端頓時覺得……其實白離是個非常好養活的人,只要按時餵吃的就行,他甚至都不挑食。
這時,蘭若端著一大盤酥皮月餅走了進來,輕聲道:「六爺,這是四娘專門派人送過來的,據說是請人按著宮裡的御膳做的,請六爺和……白公子嘗嘗。」
她看了白離一眼,又飛快地移開目光,仿佛有些怕他似的。
白離本來旁若無人地坐在那裡,卻在蘭若進來的剎那抬起眼。他那雙凌厲的眼睛,在昔日飽含殺意的時候,便是萬夫莫當的勇士與之對視,也遍體生寒,更不用說這麼一個姑娘家了。
蘭若嚇了一跳,手中的托盤險些掉到地上,被施無端一抄手接住——那月餅不知是如何做出來地,酥得出奇,這樣輕輕一震,竟自己散了開,露出裡面顏色好看的餡。
蘭若臉都白了,然而還不等她說話,施無端便輕輕地擺擺手道:「不礙事。」
他頗有些好奇地看了那酥得出奇的月餅一眼,捏起一小塊嘗了嘗,感慨地說道:「當年我初見四娘的時候,她還是個會捲起袖子自己下廚的煮飯娘,想不到如今竟然也會這許多花樣了。」
想來不幸生於這個時代,砍人是一門比煮飯高貴些的技能吧?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沒輕沒重地攏過他的脖子,白離飛快地湊過來,竟將他嘴角一點月餅渣舔了下去,隨後仿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掃了蘭若一眼。可憐的姑娘只得眼觀鼻鼻觀口,當即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施無端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沒反應過來,呆了半晌,臉上才不易察覺地一紅,移開目光,對蘭若道:「你……你先去吧,今日過節,早些休息,不必做什麼了。」
蘭若訥訥地應了一聲,夢遊一樣地飄了出去。
施無端這才瞟向白離,低聲道:「當著人,你做什麼呢?」
白離充滿敵意地看著蘭若的背影,道:「她就是伺候你的人?他們找這麼一個沒嫁人的女人伺候你,是什麼意思?」
施無端怔了怔,突然想起,當年他受傷的時候初見蘭若,竟因為她的眉眼有些像白離,而失神了很久,便忍不住看著白離笑起來。
白離微怒道:「笑什……」
施無端將一瓣碎開的月餅塞進他嘴裡,說道:「壓壓酸氣。」
白離卻一把揪住他的手腕,故意將他的指尖也含入了口中。他的掌心似有微許汗意,目光盯著施無端的眼睛——那人的眼睛一如多年前那樣黑板分明,眉心卻因為笑得少皺眉多,而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這使得他清俊的臉上總顯得有些愁苦之意。
白離想道,其實這些年,他也從未快樂過。
這時候,已經出去的蘭若方才如夢方醒,想起剛剛要告訴施無端的一句話——三爺來了。
然而為時已晚,陸雲舟本來就是稍微客氣一下,才讓她代為通報,根本也不等裡面來人來請,便像是進自家門一樣地走了進去。
此刻在紅巾軍看來,戰局已經頗為穩定,他此番回到淮州大本營,卻是為了他小女兒陸露的婚事,順便聽說施無端已經回來,來瞧瞧他。
誰知一走進院子,便先瞧見了白離。
孟忠勇一時半會想不起白離是誰,陸雲舟可看得出。當年因為陰屍火,施無端與白離發生衝突的時候,便是他一劍橫過去,打算跟這個忘恩負義的妖魔鬼怪決一死戰的。如今陸三哥雖然女兒都已經行了及笄禮,準備嫁人,卻仍然不改當年那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的江湖豪俠氣概。
他乍一看白離,先是一愣——隨即怒髮衝冠地一把拔/出腰上長劍,怒道:「妖孽,你還敢來淮州!」
施無端的嘴皮子功夫不錯,但是鑑於他慢慢騰騰的習性,話總是不如陸雲舟的劍快的,還沒來得及出聲,陸雲舟一劍已經遞到,白離輕飄飄地從原本坐著的地方飄出來,仿佛不著力似的落在一邊。
他卻只是躲,並不還手,眼睛望向施無端。
施無端忙道:「三哥!」
陸雲舟喝道:「閉嘴!」
施無端簡直想對天翻個白眼,感覺此情此境甚為熟悉,那時候聽說陸露與顧懷陽手下一名前鋒的弟弟兩情相悅之時,被她爹撞破,那可憐的少年也是被他未來的岳父提著劍追殺了八條街。
他抬手抓起桌子上的銀筷子,架偏了陸雲舟的劍尖,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三哥,你先慢動手,聽我……」
即使是正常情況下,陸雲舟都沒耐心聽他把話說完,更不用說此刻怒氣沖沖了,陸雲舟輕叱一聲,一個手刀迫得施無端手腕垂下,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看白離的目光極其仇恨,仿佛他是個被壞人誘拐的小姑娘似的。
施無端哭笑不得,白離卻沒有那樣好的脾氣,早被這人一下一下地給弄煩了,一甩袖子將陸雲舟的劍打偏,冷聲道:「你又是什麼人,管什麼閒事?當年我有錯在先,不與你一般見識,你還當真以為我奈何不了你麼?」
陸雲舟一聽這話,就好像被火上澆油一般,立刻怒得連他女兒都要不認識了,發狠要將白離穿成糖葫蘆,卻誰知一道影子突然閃過來,他劍尖竟再難往前送一分——施無端這回用兩根筷子夾住了他的劍。
施無端語氣頗為無力地說道:「三哥,我又不是小露。」
陸雲舟怒極反笑道:「你還不如陸露,起碼她知道不和這樣的邪魔歪道混在一處。」
白離眯了眯眼,搶道:「我是什麼,輪不到你置喙。」
陸雲舟道:「我本來便什麼也不必說,殺了你便是!」
白離冷笑道:「就憑你?」
陸雲舟:「就憑我手中這柄劍!」
白離道:「哈!」
施無端終於忍無可忍,皺眉道:「行了!」
他仿佛毫無知覺似的,直接用手抓過陸雲舟的劍,刃將他的手掌割開了一條小口子,好在他沒有用力,流血不多。
施無端將劍尖抵在自己身上,說道:「三哥,你若是不忿,往這裡捅便是,前事種種內情外情,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其實是我錯得多些。」
他身後,白離神色一震,方才種種冷厲竟是一緩。
陸雲舟忍無可忍道:「施無端!你……你戲文看多了不成?」
施無端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他這般不嚴肅,更使氣得陸雲舟火冒三丈,陸三哥「嘿」了一聲,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白離,咬咬牙一把丟下手中劍,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開——仿佛在看見這對狗男男一眼,便要長針眼似的。
施無端將手上血絲抹去,還不忘在他身後補充道:「三哥不必憂心,小露披上嫁衣時,我這做六叔的,也是要送她一份嫁妝的。」
這話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本來便覺得這便宜女婿不順眼的准岳父終於停下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走得更快了,腳下生風似的。
這一年重陽未至,三爺的掌上明珠陸露便披上嫁衣,這三歲時曾經發下宏願,稱長大要嫁給六叔的小姑娘,終於回頭是岸地拋棄了她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六叔,嫁作了他人婦。
同年十月,顧懷陽大軍繼續北上,平陽帝都文武百官驚慌失措,顏甄竟從阿木草原調集來十萬妖軍,與紅巾軍對峙與泰安山之陽,戰事再一次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