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不遠不近地跟著這來路不明的老人,他本人並不曾真正接觸過大乘教宗,一切私下往來俱是由夏端方等人料理,他猜測這人不是大乘教宗三大長老之一,便是大教宗主,執葉大師。閱讀
他腦子裡飛快地閃過各種各樣的事,手中抱著的卻只有一隻兔子的屍體,覺得它仿佛……越來越沉。
老人並不與他多話,上了路以後,仿佛便不管他了,一路磕頭跪拜,真如他自己所說,敬山敬水敬神明,逢山拜山,逢水拜水,便是碰上幾塊突然而起、嶙峋而立的大石頭,也要規規矩矩地跪下來,將腳底下的小石塊擺成三角形,然後五體投地。
一路三跪九叩,卻是拜山川草木,而不是人間帝王。
這一路因此走得極慢,老人也不怕施無端甩下他,施無端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見那老頭子停下,便心裡罵一聲事多,卻從未自己先走,總是在一邊等著。
他等待的時候,有時盯著老頭跪拜的背影,有時看著自己的腳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走了不知多少里的路,見老人家不知磕了多少個頭——現在,施無端總算明白為什麼這老人身上的袍子這樣熱鬧了——終於,到了一棵大樹下面。
這樹看來足有千百歲了,看不出是什麼品種,枝幹虬結,寒冬之中仍有茂盛得驚人的葉子,在一片茫茫白雪裡顯得分外扎眼,它獨自立在這裡,以一種遺世獨立的姿態,仿佛天地之間唯有一樹一般。
老人虔誠地磕頭下拜後,這才對施無端說道:「此乃大菩提樹,傳為九天之外得種,諸神灑靈芝玉液澆灌,足足三千三百年破土,三千三百年發芽,三千三百年抽枝拔高,又三千三百年枝葉繁茂,一葉可通天。」
他雙手捧起一片樹上掉落的葉子,捲成桶裝,湊到施無端耳邊,說道:「卷之做桐,可聆仙音。」
施無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竟真的側耳聽了一陣,片刻,才說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老人嘆了口氣,說道:「不錯,生於塵世三間,能不敬鬼神,置身大仙樹下,能不聽仙音者,除了鬼盤的主人,可還有誰呢?」
施無端微微抬起下巴看著他,只見老人躬身下去,將樹葉放回土地間,說道:「星盤乃是世間第一等的靈物,能窺視天機,演透人命,二十年前,有一塊甫一出世,便能噬厲鬼魂魄的大凶之盤降臨,我教中聖典《大乘啟示錄》中五千年前已有記載,名之為鬼盤,此時出現,是昭然末世已至。」
「啊。」施無端聞言點點頭,隨後拖著他那慣有的、慢吞吞的語氣,說道,「怪不得,原來貴教早有預言,難怪大乘教宗如此識時務,毫不猶豫地獨善其身,躲過大周山圍剿,後學佩服。」
老人看了他一眼,嘆道:「你心中有苦,不見得非要以惡業報人,若你不能平心靜氣,如何能分清是非曲直呢?」
施無端嗤笑道:「順我者是,逆我者非,這有什麼難分辨的?」
老人道:「你這話,與九幽魔物,又有什麼區別呢?」
施無端坦然道:「本就沒什麼區別。」
老人搖搖頭,卻不再與他做言語糾纏,踮起腳,費力地將一條大菩提樹的細枝幹拉下來——那枝幹看起來個個沖天而起,卻異乎尋常的柔軟,被他拉下來,竟像是有意識一般,輕輕地垂下頭來,比柳條還要柔順。
老人轉頭對施無端招招手,說道:「來。」
施無端不解其意,挑挑眉,走上前去,只見老人從他懷中將兔子的屍體抱了起來,用枝條細細地捲起,一圈一圈下來,那樹葉仿佛一件衣服一樣,將兔子包了起來,只露出一個頭來。
老人一鬆手,卷著兔子的枝條便慢慢地恢復了原狀,仿佛一隻兔子的重量對它而言根本不算什麼,樹枝依然衝著天際,連兔子也跟著它成了一個直立的形狀,露出的頭對著朗朗青天,像是有一道魂魄會從它的頭頂沖天而起,飛升而去一樣。
老人雙手合十,自頭頂、嘴邊、胸口依次點下來,口中喃喃自語,不知他在幹什麼。
有冰涼的風攜著冰雪的味道自遠處而起,那巨大的樹冠悉悉索索地響了起來,伴隨著老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念詞,竟顯得異常和諧。
有那麼一瞬,施無端竟然奇異得感覺到了一股說不出的安寧,安寧過後,酸澀卻自心頭升起,直衝眉間,叫他眼圈一紅,險些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忙扭開頭,莫名地慌亂了起來,好像一個躲在盔甲後面的孩子,正以為自己銅皮鐵骨無所畏懼,卻突然被人揭開外殼來,原形畢露了一樣。
老人在一邊低聲說道:「這叫做『樹葬』,古人講,若是三歲以下的小兒夭折,便將其綁在大樹上,使其生靈隨草木之靈而去。小兒初來乍到,算不得是這世上的人,來走一遭,沒來得及為善,也沒來得及作惡,無善無惡,無因無果,才是純淨至極的生靈,所以入不得土,以免被邪靈侵害。」
他轉過頭來看著施無端,目光平和溫暖異常,仿佛他看著的不是一個離經叛道的造反頭子,而是個純良老實的親切晚輩似的,繼續道:「我聽聞,若是人心有大執著,突遭劇變,便會留下一分精魄,附於那執著之人、或是執著之物上,除非死生過處,否則不離不棄。」
施無端牙關咬得極緊,仿佛在極力隱忍著什麼,這使得他兩頰略顯柔和的線條都鋒利了起來。
老人嘆了口氣,說道:「可是造化弄人,弄丟了自己一分精魄的人,若再如輪迴,卻投不得上三道,來世只能做個懵懂牲畜,若重回人世,也必然心性有變,事事鑽牛角尖,偏執不可理喻,反而求而不得。」
施無端一怔。
老人搖了搖頭:「人算始終不如天算,公子不敬天地,不信鬼神,難道不知道造化之功?公子精通推演之術,規則之法,難道不知道命術難違?」
施無端的手掩藏於略長的袖子之中,沉默了半晌,拳頭不知不覺地攥得緊緊的,指甲幾乎刺到了肉里,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道:「我……不信。」
老人嘆了口氣,合上雙眼,默然不語。
施無端抬頭望向被枝葉捲起的兔子,將聲音壓得極輕極輕,說道:「我不相信,什麼是命術?什麼是造化?我都未曾見到,便是……見到了,又如何?」
隨後,他低低地笑了一聲,道:「劈開他,踩在腳下便是。」
老人抬眼看著他,見施無端面色慘白,表情卻已經平靜了下來,他將雙手攏在袖子裡,說道:「後學今日來,其實是想問執葉大師幾句話。」
老人神色一動,抬起頭看著他——他竟果然是大教宗宗主執葉大師。
施無端笑道:「我知道貴教諸位大師想要清修,若無端要大師們摻合到我們這些俗人的事裡,那是強求,我只希望大師給我個保證——兩不相幫。」
執葉沉默了片刻,說道:「怎麼,如今我們已經退讓如此,公子還不滿足麼?」
施無端嘆道:「我怕……諸位是哪邊風硬哪邊倒。」
他這話說得欠拍至極,也幸而執葉大師涵養良好,並不跟施無端這個黑心混帳一般見識,只是沉默了片刻,說道:「公子是想要個什麼保障?」
「一份密約。」施無端道,「圍大菩提山遠近二十里,我要設一個大火陣,圈成一圈,希望到時若我大哥與朝廷相爭時候,大乘教宗在中間站得穩當一點,若是諸位越雷池一步,密約作廢,必引火燒山。自然,後學也不是漫天要價,我代諸位兄弟向大師做個保障,若我等起事成了,貴教必不受刁難,依然尊大菩提山為天子太廟之所,您看如何?」
執葉大師沉默片刻,沉聲問道:「昔日顏太傅以心血點七盞山燈,向天借運七十年,公子若事不成呢?」
施無端笑道:「那你便上書啟奏皇上,說是我施無端布陣害你不就得了,物證聚在,誰有能耐把這陣法解開,便叫他解去便是,如果沒有,那日後歷朝歷代,大教宗都不必參與紛爭,豈不是成全諸位大師避世之心麼?還是說……貴教都是些沽名釣譽之人?」
執葉大師猶豫片刻,施禮道:「事關重大,小老兒自己也難做主,望公子寬限我幾日,我回山中召集長老們商討一番,再做答覆。」
施無端欣然點頭,說道:「那後學便等著大師的好消息了。」
執葉大師轉身往大菩提山上去,這回心事重重的變成了他。
施無端遲疑了一下,卻突然又開口叫住他,說道:「大宗主,後學……還有一件事要請教。」
執葉大師停住腳步,道:「公子請講。」
施無端低下頭,抿抿嘴唇,過了片刻,才低聲道:「若一個人……精魄離體,自願分離血脈,剃了骨肉心血,又如何能變回去呢?」
執葉大師皺皺眉,想了想,答道:「等他認了那親手被他剃了的骨肉,放下執著,真心悔過,受盡皮肉骨骼裂合之苦時,方能圓滿。」
施無端默然不語,執葉大師搖搖頭,嘆了口氣,離開了。
又十天,大乘教宗大宗主與那時常在茶棚里混日子的神秘客人簽訂了大火密約,至此,第二盞燈點著了。
施無端驅車離開大菩提山一帶,前往他的下一個目的地。
此時,東海小島,一道白煙飄到了白離面前,勉強凝成了人形,兩兩相對,竟是一模一樣的容貌,仿佛照鏡子一樣。
白離低聲道:「是你,你回來了。」
白煙凝成的白離懸在半空,靜靜地看著他。
白離低下頭,過了不知多久,才終於低聲道:「是……我不對。」
白煙中的人臉上露出釋然的神色,在他頭上飄蕩了幾下,俯下身來,白煙慢慢地散開,將白離整個包圍於其中。
古往今來,無論是何情境,陷得更深,用情更真的人,總是最先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