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混沌

  平陽城西北紫雲寺,這一日周遭行人戒嚴,城中禁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它,不少文武官員神色凝重地站在道路兩邊,為首的,正是鄒燕來和一個頭戴高冠的男子。

  寺前一條滾金街往日有個集市,車水馬龍很是熱鬧,如今卻只剩下披甲執銳的人。

  滾金街上有一座高樓,名字叫做龍王閣。平日裡人群熙攘,去得晚了連樓下的大廳都擠不上,乃是平陽城中第一高樓,頂層上除了皇宮大內,視野能瞧見大半個帝都。如今卻守備森嚴,那頂層上放下了帘子,隱約瞧見人影閃動,不時有背著藥匣的太醫步履匆忙的進出。

  往裡瞧,那龍王閣頂層中放著一個臥榻,一個青年站在臥榻邊上,垂著頭一言不發。臥榻上躺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面目枯槁,眼圈深陷,目光透過微風浮動的帘子往紫雲寺望去,被子裡露出一隻滿是斑點的手,然而他身上竟是穿著明黃的袍子——當年正當盛年,前往九鹿山借運的天子,如今竟也垂垂老矣,太傅顏甄就在他身邊。

  正午的時候,鋪天蓋地的烏雲突然籠罩上了平陽城,一道震耳欲聾的響雷當空劈下,正中紫雲寺院中的大槐樹,隨後,那漆黑厚重的大門緩緩從中間打開,這裡曾經是歷代國師閉關的地方,而國師一職位自前朝便空了下來,紫雲寺的大門仿佛已經有千百年未曾打開。

  門軸處發出嘶啞的叫聲,就像是一個已經行將就木的老人,從墳墓里伸出一隻手來,執意抓著些什麼不肯走。

  塵埃四起,場中寂靜得仿佛只剩下人的呼吸,許久許久,那黑洞洞的門口竟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龍王閣中臥榻上的帝王忍不住撐起身體,旁邊的青年忙上前扶住他,年邁的帝王卻只是伸長了乾癟的脖子,活像一隻扒在鍋沿上的老王八,渾濁的眼珠盯著那門口的人影。

  一個男人音色低啞地唱道:「魔君出關——」

  隨後無數人的聲音疊加而成,幾乎聽不清他們口中同時喊出的「恭迎」二字,人群中間的夾道中轆轆地被推上一輛馬車,四個全身盔甲的禁軍護送,只見那馬車上綁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女,頭髮散亂,身著囚衣,胸口用硃砂寫了一個大大的「罪」字,她的嘴被堵著,一句話也喊不出來,只是拼命地流淚。

  那人又高聲道:「獻祭——」

  轉眼,少女已經被推到了紫雲寺門口,那隱藏於黑暗中的人影這才閃現出來,他竟是個面目十分俊美的男人,披散著頭髮,額頭正中有一道黑色的紋路,竟是一朵花的模樣,叫人瞧了竟覺得有幾分詭異了。

  他的眼神極冷,仿佛不是人肉長得,像是兩塊琉璃一樣,他往前兩步,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便好像渾身被涼水過了一遍似的,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這人緩緩地伸出手,將手掌籠在了少女的頭上,動作竟十分輕柔,仿佛用手指梳理著她凌亂的頭髮一樣,少女表情有幾分迷惑地抬起頭來看著他,隨後一團白氣從她頭頂升起,她眼中開始朦朧,口中塞的東西也自然掉了,少女卻面露痴迷之色。

  隨後她的身體竟像是一個被吸乾的水滴一樣,飛快地乾癟了下去。整個人化成了一根木棒,只剩下一身骨架頂著一個腦袋,那腦袋便顯得奇異的大,搖搖欲墜地被那男人握在手中。

  那四個護衛著車的軍人臉上露出了壓抑不住的驚駭之色,只見那紫雲寺中出現的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撒開手,少女全身的骨頭竟就化為齏粉,頃刻便碎了,骨頭粉末從她的囚衣中飄散出來,只剩下一個榮光煥發的腦袋,滾落到了車上。

  男人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禮成——」

  身在高閣的老皇帝眨巴眨巴快要睜不開的眼睛,一雙枯木一樣的手緊緊地攥住身邊的青年,問顏甄道:「那是……那是什麼呀?」

  這句話話音未落,那紫雲寺中走出的魔君便突然抬起頭來,仿佛有所知覺一樣,目光與老皇帝對上。那雙冷冷的眼睛好像頃刻間刺穿了老皇帝的胸膛,那一瞬,皇帝以為自己死了,他恍然間發現,被人叫了那麼多年萬歲萬萬歲,他也終究沒有變成千年王八萬年龜,巨大的死亡陰影仍然在他一點一點變得年邁的路上如影隨形。

  「那是氣數。」顏甄躬身輕聲答道,「萬歲,那便是我大乾的氣數。」

  「氣數……咳咳咳……」老皇帝一陣嗆咳,他的目光緩緩地轉過來,落在了顏甄身上,心裡想,一個朝代、一個江山的氣數,怎麼是一個會在頃刻間將一個人渾身的血肉都吸乾的怪物身上呢?

  然而他沒有說出來,很多年以前,他對著顏家的人,便總是難以說出什麼。

  都說顏懷璞太傅為國盡忠,最終身死九鹿山上,是可歌可泣,他一開始也是這麼相信的,老顏太傅手把著手地教導他長大,先皇早亡,他即位的時候還太過年輕,面對著這個千瘡百孔的大乾不知所措,老顏太傅便是他的拐杖。

  可是……一個天子,需要一條時時在耳邊諄諄教誨的拐杖麼?

  顏家父子到底又是有什麼本事,老子死了兒子再來沒完沒了。

  因為密宗麼?因為三大教宗麼?

  因為他們有這些個神神鬼鬼溝通幽冥的能耐麼?究竟哪個才是大乾的皇帝?

  年邁的皇帝突然憤怒起來,他一輩子都未曾這樣憤怒過,就像是生命中燒起了最後的一把火,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大聲斥責面前這仙風道骨的中年人一句「荒唐」,然而他已經沒力氣了。

  這把火沒有燒起他的第二春,倒是要把他給燒死了。

  我就要死了。皇帝狠命地握住了扶住自己的太子的手,心裡想道,我是個懦弱的……男人。

  「珞兒。」他忽然口齒清晰地叫道。

  太子低頭道:「父皇。」

  「朕百年以後,傳位於你……」那一刻老皇帝看著太子年輕的臉,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這一句話脫口而出。

  竟是帶著說不出的不祥之氣。

  太子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高聲道:「父皇!」

  顏甄后退一步,也跪在一邊,目光平淡地移向地面,靜靜地聽著。

  老皇帝恍如未聞,說道:「你當要……恪盡職守,勤於政務,重用賢才,遠斥小人,夙夜不得忘卻我國之憂,不可……不可片刻遺忘列祖列宗教會,你……你……你……」

  你不要像我一樣。

  老皇帝看著太子不管真假、已經紅了的眼眶,心中默念著這句話,卻沒有說出口來。

  你不要像我一樣懦弱,你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天子,將我們已經丟了千百年的皇家的顏面重新撿回來,做這個江山真正的主人。

  這些話像是一群嘰喳亂叫不停,四處□□西撞的小鳥一樣,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上,卻始終沒能冒出來。老皇帝只是攥著太子的手,那青筋暴露的手倒有些像是黑山老妖了,被明黃的袖子映出慘澹的菜色。

  然後他重新掙紮起來,迴光返照似的從臥榻上爬起來,行動間掀下了身上蓋著的毯子,裡頭冒出一股騷味——原來是他躺得久了,已經尿了褲子,自己還不知道。

  侍從們無人敢面露嫌棄之色,這濕了褲襠的老皇帝就邁著麥稈一樣的腿,甩開周圍試圖扶他一把的人,像一根會動的竹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窗邊,一把扯下帘子,「忽」的一聲,所有樓下的人都得以瞧見天子那不甚體面的天顏,忙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去,唯恐被閃瞎眼睛。

  唯有那紫雲寺里出來的男人還站在那裡,身後拖著一個比正常人大上兩倍的影子,嘴角略微有一絲不甚清明的笑意,看著老皇帝,過了片刻,十分敷衍無禮地抱了抱拳,口中清晰地說道:「皇上萬福。」

  老皇帝面頰抽搐片刻,然後道:「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伸手攥住窗欞,大笑不止,不知又犯了什麼毛病。然而還沒等太子和顏甄等人上前扶他,老皇帝的笑聲便突然哽住,他仰著頭,身體像是上了岸的魚一樣,打了兩個挺,然後就著這個仰天大笑的動作,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撲通一聲。

  直把太子給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又叫道:「父皇!」

  可憐他這一天,實在還沒有機會說出別的話來。

  顏甄猛地搶上一步,滾在老皇帝身邊,伸出手指在他鼻下一試,面色漸漸凝重,好半晌,才低聲道:「皇上……殯天了。」

  這死死地拖著大乾江山的老皇帝,生於憂患,死於大笑,雖不夠體面,卻總是古往今來第一份,也不知他九泉之下,肯不肯瞑目。

  縱然有顏太傅坐鎮,現場也混亂了起來,鄒燕來上前一步,躬身對那紫雲寺里出來的人說道:「魔君這邊請,下官有幾句話要與您細說。」

  男人看了他一眼,隨著他離開了混亂,兩人一前一後地坐上了一輛馬車,車上一個布片一樣的人早已在等待多時了,魔君白離一伸手,它便像一隻狗一樣,屁顛屁顛地湊了過來。

  鄒燕來道:「容下官送魔君入府。」

  「你有什麼事?」白離靠在車上,頭也不抬地問道。

  「昨日下官夜觀星象,見銀河天崩,大災已起,細細算之,竟是密約被毀……」

  白離挑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聲音輕得仿佛怕吹破了風中的塵埃,問道:「是……他做的?」

  鄒燕來低了一下頭,不可置否。

  「他這時候動作,我這時候出關,你說我們是不是也有緣分呢?」白離嘴角牽扯了一下,竟仿佛是笑了一下,然而目光卻依然冷得叫人膽戰心驚,只聽他繼續說道,「施無端如果起事,必從玄宗下手,鄒大人可以及早準備一下。」

  鄒燕來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白離仿佛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問題——玄宗乃是三大教宗之首,哪怕真是教宗密約失效,也只是破壞了大教宗之間的牽連,然而千百年的慣性,向來同氣連枝,即使密約不再,聯盟又哪裡那樣容易被破壞?

  施無端會飛蛾撲火地挑戰玄宗?

  「我了解他。」白離卻只是輕聲道,「我從小就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