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已經是萬籟俱寂了,正值弦月,隱沒在夜空中,漫天的星子便能清晰地撞進人的眼睛裡。閱讀一個青年模樣的人蹲在院子裡。

  這人一頭才洗過、半乾的頭髮微許帶著水汽披散在身後,擋住了小半張臉,有弱冠的年紀,那模樣長得端是眉清目秀。人有些瘦,卻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瘦弱,看起來瘦瘦高高的,倒有些像是剛剛躥起個頭來、皮肉跟不上骨頭長的少年人。

  他挽著袖口,露出小半截胳膊,面前放著一個火盆和一打紙錢,瞧那模樣,像是在給誰守靈,可青年手裡卻端著一大海碗,這人只有兩隻手,他一邊往嘴裡扒拉麵條,一邊往火盆里填紙錢,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竟然兩不誤,腮幫子鼓鼓的,火盆也燒得旺旺的。

  他在那裡蹲了好久,一碗麵眼看要見底了,筷子竟還戳中了碗底藏的一個荷包蛋。

  正這時候,小院子裡一間房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四方臉大漢披著衣服從裡面走出來,大概是起夜,人還迷糊著,才打了個哈欠,便發現了院中蹲了這麼一個活物,生生給嚇清醒了。

  「施……施小猴,你那是幹什麼呢?」

  院中這位,正是當年逃出九鹿山之後便一直杳無音訊的施無端,他聞言緩緩地回過頭來,一張清俊好看的臉被那一盆燒著的紙錢映得怪嚇人的,嘴裡還咬著半個荷包蛋,含含糊糊慢半拍地說道:「燒紙。」

  大漢走上前去,摸摸他的額頭,判斷道:「沒發燒啊……」

  施無端面不改色地繼續咬著荷包蛋,面碗香味四溢,那大漢的肚子發出一聲可疑的動靜,他抽抽鼻子,注意到施無端手中的粗瓷海碗,罵道:「小兔崽子,大半夜的,你怎麼又偷吃?格老子的,還有荷包蛋。」

  「我沒偷吃。」施無端好像為了防止他搶似的,一口把剩下的雞蛋全吞進去了,端起碗一通扒拉,吃得乾乾淨淨,這才抹抹嘴,鼓著腮幫子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這是四娘專門給我做的。」

  大漢說道:「放屁,她怎麼就專門給你做,老子也餓!」

  施無端抓了一把紙錢放進火盆里,大言不慚道:「我長得俊唄。」

  大漢抓著他的頭髮使勁搓揉了一把,對他的容貌評價道:「小白臉。」

  施無端不著急也不著慌地伸手把被他弄亂的頭髮按了下去,抬頭打量他一番,也評價道:「大狗熊。」

  「干!」大漢瞪圓了眼睛,片刻,想了想,問道,「還有沒有?」

  「灶上自己盛去。」

  大漢便揉著肚子去了,剛轉過身,又回過頭來,問道:「還有蛋沒有?」

  「沒了,我吃了。」施無端看了他一眼,蹲在地上沒起來,卻伸長了胳膊,把碗遞給他,支使道,「再給我盛一碗,多盛點湯。」

  大漢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罵罵咧咧地接過碗走了。

  於是片刻後,院中便並排蹲著兩個人,圍著一堆紙錢和一個火盆,唏里呼嚕地吃麵,大漢囑咐道:「明日四娘問起來,你就說你一個人都吃了,聽見沒?」

  施無端點點頭。

  大漢一邊吃著,一邊又覺得淒涼,頗有些不憤地瞥了施無端一眼,嘀咕道:「怎麼她老想著你呢?」

  「我吃了長個。」施無端解釋道,「你吃了就會長肉,咱們又不做賣豬肉的買賣。」

  「你臉不臊得慌,多大的人了還長個子?」

  「二十三還躥一躥呢。」施無端擺擺手,說道,「說了你也不懂,吃你的面,吃完把碗洗了去。」

  大漢橫眉立目,仿佛想要討個公道,施無端卻淡定地將他的話堵了回來:「吃人嘴軟。」

  於是大漢真軟了,憤憤地喝了一大口湯。

  兩人便沉寂下來了,施無端把空碗放在一邊,看著火盆,那火苗便在他的眼睛裡明明滅滅,將他的瞳子襯得格外幽深。

  大漢在旁邊看了他一會,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肩膀,問道:「你祭奠先人?」

  「新喪。」施無端說道,「給一個前輩送行。」

  大漢大驚,問道:「怎麼的?怎麼的?哪位老前輩出事了?我怎麼不知道?」

  「哦。」施無端說道,「你不認得,是我遠在蜀中的一位故人。」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施無端沒言聲,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

  「又是星星。」大漢撇撇嘴,繼續埋頭麵湯碗,「我說小猴,你這年紀輕輕的,老這麼神神叨叨的,留神將來討不著媳婦。」

  「昨天陸三哥家的露兒還說要嫁給我呢。」

  「滾你娘的,露兒才三歲半——星星還能知道人生死?你算算我什麼時候死行不行?」

  施無端沒理會他,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他命星今夜隕落,其實也跟我有關係,我身無長物,唯有這些個冥物,不算什麼,就是一點心意。燒個通宵,叫他取了去,黃泉路上好好打點小鬼。」

  大漢聽他話音雖平淡,卻莫名地有幾分悲意在裡頭,忍不住訥訥地道:「說什麼呢,怎麼大老遠的蜀中死個人也和你有關係了,你關係倒遠。」

  施無端嘴角彎了彎,左頰上的酒窩稍縱即逝,並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徒手將那紙錢撕成各種形狀——筆墨紙硯,車馬牛羊,仙鶴兔子,琴棋書畫一應俱全,他手巧,隨手而至便惟妙惟肖,嘴裡說道:「前輩啊,你最後那點家底也給我了,在下面可要寂寞了,我弄些小玩意送你,不要嫌棄。」

  大漢心裡聽得怪不是滋味的,也跟著嘆了口氣,生搬硬套地轉移了話題,說道:「小猴,你說咱們幾個帶著手下一幫弟兄們,大老遠地來投靠這姓崔的,他便這般怠慢,撥出這麼個小破院子給我們幾人,有什麼意思?我看不如早點反了他奶奶的,打他個屁滾尿流,占了他這風水寶地,豈不痛快?」

  施無端偏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這話你怎麼不與大哥說去?」

  這「大哥」名字叫做顧懷陽,本是淮南人士,天生孔武有力,還頗讀過幾年書,只是喜歡的都是些雜學,並不耐煩科舉之道,原本家中也略有些薄產,可誰知前幾年淮南鬧了災荒,顆粒無收,賑災款走了不知幾雙手,一人摸一把便給摸了個空,不知多少人餓死,各家年富力強者都流亡他方,可因怕流民作亂,不少地方官下令關城門,拒不接納,更有甚者開弓放箭。

  顧懷陽一家老小死得死,病得病,倉惶中只剩下他和一個老娘,老娘畢竟年邁,雖然被兒子背著躲過了弓箭,卻被這麼一驚嚇,不日便一命嗚呼了。

  至此,顧懷陽只剩下光棍一條,他腦子清楚、能說會道,為人又講義氣,流亡路上籠絡了不少人,甚至和一些江湖中遊俠劍客也有些交情,一怒之下,便聯合著這些人,造起反來。

  也是這些年大乾越來越走下坡路,那城中守衛只會欺負老百姓,顧懷陽這一鬧,竟是一呼百應,混亂中不知怎麼的,一不留神,將城中太守也給打死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帶人闖入了衙門中,做起了土皇帝。

  天高皇帝遠,朝中不明所以,只當是淮南鬧了起義,國庫空虛,早就打不起仗,也不知朝廷中是怎麼合計的,為了安撫顧懷陽,給了他一個「忠勇侯」的爵位,命他鎮守此地。

  顧懷陽又不傻,知道這是皇帝拿他當靶子,一甩袖子拒不接旨,還聯合了周遭幾個山頭的大山匪,頗有些要占山為王的意思。

  此時整個大陸已經混亂起來了,四處有人揭竿而起,雖然動靜不大,可這些人就像是一群附在大乾這冠冕堂皇的袍子上的一群跳蚤,按下葫蘆浮起瓢,實在惹人討厭。

  皇帝決定殺雞儆猴,顧懷陽抗旨是正踩在槍口上,皇帝一聲令下,剿匪的人不日就來了,顧懷陽一看大事不好,自己沒錢沒兵器,只有一群拿著菜刀鐵鍬的窮哥們兒,便帶著他的隊伍逃到了安慶,投奔此處自封「安慶王」的崔護。

  說來也是緣分,那年施無端從九鹿山中寒泉里游出來,整個人險些凍在裡面,真是個裡外涼透,全憑著胸口一口氣撐下來,方才爬出來,強撐著走出了幾里路,嘴唇都凍紫了,便暈倒在了路邊,正巧叫正帶著人和大山匪們聯絡感情的顧懷陽給撿了回去。

  在九鹿山附近盤旋的翠屏鳥隨即追著主人而至,這仙雀驟然出現在眾人面前,將一群土匪流氓嚇了一跳,顧懷陽覺得施無端肯定是個有大造化的人,便將其收養了下來。等他醒了以後,兩人說著說著,竟然還挺投機,施無端便莫名其妙地被拉上了反賊這條前途明媚的道路。

  那之後一年,有一日,一隻仙鶴給他送來了一個包裹,施無端打開,裡面竟是一把五十弦的瑟和幾本舊書卷,他一翻開,便知那古卷深淺,真要修習透了,是可以參得天機的大學問。中間還夾了一張字條,上書「好自為之」四個字,落款是江華。

  江華為什麼要幫他呢?

  施無端想了很久,覺得大概江華怕沾染因果,違心放他離開,之後想起老友臨終囑託,被良心譴責得受不了,這才拼了老命求心安吧。

  師父將自己支出去之前,想來是和江華前輩交代過的,說了什麼便不再可考了。江華修仙,這一遭給他送書,不知間接沾染了多少世間因果,恐怕百年世外苦修也要毀於一旦了。

  仙人不得入世,入世則壽數盡也——果然,到如今,才不過四個年頭。

  施無端又抓了一把紙錢,慢慢地放入火盆中。

  大漢——正是顧懷陽的結拜兄弟之一,名喚做孟忠勇——抓了抓頭髮,說道:「我說了呀,結果被大哥罵了一通,他讓我來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