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扶光盯著面前的紙張來來回回看了三遍。
下午, 殺豬匠大約正好是申時接近結束時離開酒肆,進入礦區,然後他在礦區閒逛浪費掉了最後一點自由時間;
而南扶光則是接近亥時才翻牆入礦區。
本規則第十條, 【每日工作時間為辰時至申時,非工作時間請不要在房間以外的地方逗留】,他們到達礦區的時間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根本沒有探索的餘地——
他們只能從一開始就躲在房間內,直到明日辰時才能出去。
而等待辰時的這個過程,又會遠遠超過第四條規則【凡人若逗留大日礦山超過三個時辰, 自動默認成為大日礦山營生契約者】所規定的「三個時辰」。
也就是說,他們進入礦區的第一秒,就已經註定很可能出不去了。
至少對殺豬匠這個凡人來說是這樣的。
——當然前提是這張羊皮紙不是什麼殺豬匠顯得沒事幹編寫的童話故事。
南扶光起疑是正常的, 畢竟殺豬匠行事作風無厘頭得很, 但剛才她在外面遊蕩被擊殺又是事實……順便,段南似乎在他們進入房間後,真的離開了且沒有再回來。
綜上,南扶光有點信了這個安全守則是真的。
她將羊皮紙還給殺豬匠。
後者接過來的同時揚起眉:「看完了?就這樣?沒有想問的?」
南扶光很奇怪:「沒有,為什麼有?就按照上面說的做就好了, 非工作時間待在所謂的安全屋裡一直到明日辰時,等天亮我去找礦區監護者說明情況,我們就離開這裡……黑裂空礦石的事我再想辦法。」
她說的是第三條規則。
【如果您是修士, 誤入此地, 請立刻聯繫礦區內監護者, 他們穿著黑色道袍,他們會安排您安全離開礦區,並且不會追問您誤入此地的原因也不會上報「翠鳥之巢」】。
殺豬匠聞言, 露出個無言以對的表情, 就好像剛才南扶光告訴他, 她已經做好準備去自殺。
將羊皮紙翻過來,男人指著後面那一行明顯是另一個人筆記,讓他們不要相信所謂安全守則的字跡,問:「這個呢?當沒看見?」
南扶光沒說話。
此時子時已至,殺豬匠的手背上果然逐漸浮現出特殊的黑色印記:半月牙形狀的彎鉤,又有點像開採礦石的鋤頭變型。
南扶光提醒他:「契約印記出現了。」
殺豬匠:「嗯?」
南扶光:「安全守則上說的目前都應驗了。」
殺豬匠:「嗯嗯?」
南扶光:「十一條規則在眼皮子底下應驗了三條,背面是語序混亂充滿情緒的恐嚇,是你你信哪個?」
殺豬匠:「是我我都信,明日天亮我們自己找出路,你不要去找監管者……憑什麼你違.法犯.罪想要走.私黑裂空礦石囂張地舞到他們眼皮子底下他們還能安然把你送走甚至不上報「翠鳥之巢」?修士到底修道還是修佛?仁慈到這個地步佛祖都得把雷音寺讓出來給這群道士住……這是誘敵深入,釣魚執法。」
南扶光:「違.法?犯.罪?囂張地舞到他們眼皮子底下想要走.私?……你用詞一直那麼難聽嗎?」
殺豬匠:「嚴肅情況下是這樣。改不了,你忍忍。」
南扶光:「……」
殺豬匠:「別去找他們。」
南扶光:「不是還有七條尾巴嗎?」
殺豬匠:「……」
南扶光瞅著殺豬匠手背上的黑色礦山契約者紋樣,想了下,半真誠地問:「還是你很想留在這挖礦打黑工?說起來有契約的大日礦山礦工聽上去確實比當殺豬匠穩定和有保障一些。」
殺豬匠:「你不要侮辱我的職業。」
南扶光震驚了:「什麼職業?」
殺豬匠:「……」
……
兩人相對無言地圍著一張桌子坐到天亮。
嚴格的來說是南扶光圍著一張桌子坐到天亮,因為後半夜殺豬匠趴在桌子上睡得挺香的。
辰時一到,這人才從美夢中醒來,滿臉迷茫地站起來活動了下筋骨,又從水缸里找到乾淨的水清洗了下臉……
整個人完全睡醒,他雙手撐在水缸上,回過頭看著身後,南扶光正從乾坤袋裡掏出「貓的第九條命」,並把它鄭重其事放在桌子上。
水珠順著男人側顏滑落,他停頓了下,晨光中,垂下睫毛在眼皮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南扶光說:「別廢話。」
眉尾動了動,抬起眼,殺豬匠臉上定格在一個無奈的神情上:「我還一個字沒說。」
南扶光用一根手指把桌子上的小狐狸往男人那邊推了推,站起身往外走。
……
「吱呀」一聲打開房間門,這還是南扶光第一次看見大日礦山的真實面貌。
晨光熹微中,一改夜裡陰森森的景象,建築看上去突然變得在普通不過的一座座土房。
依然高聳的山不再像漆黑夜裡那樣具有壓迫感,只是一座座普通的山而已,在幾座山的後面,有一道運輸礦石的鐵軌從看不見的地方延續出來,身著藍色採礦服的人們三五成群推著車往外運輸,車裡堆滿了南扶光想要的黑裂空礦石。
通體呈黑色晶體狀的礦石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有寶石一樣的質地。
運輸的工人不說話,整個礦場只有他們沉默的喘息和礦車滾過鐵軌發出刺耳聲響,除此之外唯一的人聲,便是時不時冒出來的「在幹什麼」「動作快點」的催促聲。
——這種聲音來自站在鐵軌旁的另外一群人。
這群人身著黑色道袍,腰間掛著縮小礦燈造型的腰墜,腰間統一配著長鞭……想必就是《大日礦山安全守則》里提到過得監護者。
要找到他們並不難,要被他們發現也並不難。
清一色的藍色礦物運輸工礦袍中,南扶光身上的淺色衣衫十分顯眼,最開始是幾個運輸工看見她,大約是太久沒見過誤入的外來人,他們紛紛露出一點兒驚訝的目光,面面相覷……
卻意外的陷入沉默,沒人吱聲,也沒人上前搭訕。
直到其中一名監護者察覺不對轉過來,看見南扶光第一秒蹙眉,下一瞬人已經到了她的跟前:「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不穿礦袍?」
這人大約中年,嗓音粗啞,修為最多到鍊氣末期。
這人動作敏捷,且明顯未受到籠罩在整個大日礦山禁制陣法的制約……南扶光內心盤算,想必昨天殺豬佬穿著外面的衣服所謂的「閒逛」並沒有那麼悠閒,雖然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方法,但他確實成功避開了監護者們。
此時面對質問,南扶光只說自己是來自雲天宗的修士,途經黑山早市,聽聞大日礦山就在附近,前來看看,沒想到誤入礦區。
那監管者遲疑地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大約是沒看出她是何等境界的修士,他問:「你真的是修士?」
別人通常都不太能看出南扶光的境界,正如她至金丹期宴幾安那樣比她高了幾個境界的人也看不出來……她猶豫了下,「是新拜入雲天宗的弟子,還未到鍊氣初期呢!」
監護者的視線定格在她腰間的乾坤袋,確實是雲天宗統一配發的普通款式……若是凡人,能用的起乾坤袋的非富即貴,眼前的年輕人無論如何看上去跟這四字似乎都不沾邊。
非富即貴的凡人也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監護者點了點頭,衝著南扶光勾勾手,示意她跟上。
一切過於順利。
頂著周圍人好奇的目光,南扶光跟著那名監護者,開始盤算什麼時候告訴監護者她還有一個小跟班,是個凡人,如果要走她得把他帶上……
就在這時,突然身後暴呵一聲「看什麼看」,緊接著是「噼啪」一聲刺耳巨響,痛苦的慘叫聲響起,南扶光嚇了一跳回過頭,發現是在鐵軌邊,一名礦工扶著礦車倒下!
他背後被鞭子抽的皮開肉綻,鮮血汩汩湧出,站在他旁邊的修士監護者不僅沒有對他出手相救……
他手中握著鞭子,臉上帶著不屑,他甚至就是那個施暴者。
在他們周圍,其他的礦工看著嚇壞了,沒人敢上前幫助那個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礦工,他們只是一瞬的遲疑後,立刻埋頭繼續運輸自己手邊滿滿的礦車。
南扶光腦子「嗡」地一下炸開了鍋,腳步下意識地停住了,想要往那邊走……
這時候,手腕被一把捉住,相反的力道拉扯她,她回過頭,是帶路那名監護者,啞著嗓子道:「別多管閒事。」
「可是《沙陀裂空樹》規定,在任何環境、任何情況下無故傷害凡人那都是——」
「不是無故傷害。剛才他偷懶了,所以挨打。」那監護者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偷懶不該受到懲罰嗎?」
「可以罰薪,扣獎金,取消假期……」南扶光震驚地說,「但修士不得傷害凡人。」
那名監護者不說話了,一雙渾濁的眼突然下沉變得幽深,透著讓人渾身不舒服的陰冷,「這行為是不對,你可以出去後給仙盟寫信投訴,相信他們會派人下來整改。」
他一邊說著,一邊笑了,露出一口尖銳不整的黃牙,還有猩紅的牙齦。
「記得去啊,」他說,「一定要去。」
……
大日礦山,房間內。
回到面對一宿的那張破爛木桌前,南扶光雙眼放空至少沉默了又一個一柱香的時間,才幽幽地說:「這地方不對勁。」
在她的面前擺著那隻雕工講究的小狐狸,不同於之前,現在小狐狸又少了一條尾巴,只剩下六條。
背部那種被人劈開的疼痛好像還在,骨頭和血管里的血液奔騰都引發隱隱作痛,但她知道其實都是錯覺……
她又死了。
又雙活了。
立在她身後的男人抱著胳膊,沒說話。
南扶光自顧自地說了自己的經歷,她找到了監護者,目睹了一些不和諧的、違反仙盟律法的暴力行為,然後那個監護者真的將她送到了大日礦山唯一的門前……
她跟監護者詳細描述了殺豬匠的身高、體型和外貌,對方點點頭,告訴她讓她出去後在門前稍等,他們找到人就把他一起送出來。
至此,因為方才他們對待礦工的行為簡直像對待牲畜沒有區別,南扶光不是沒有懷疑他們會按照約定真的把殺豬匠送出來,她決定不走遠,如果到時間她還沒有看見人,她就準備再翻牆回去找人。
但她最後沒得到這個機會。
因為她自己都沒能走出大日礦山的大門。
在距離大門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聽見了熟悉的、令她下意識骨子裡一陣陣發寒的鈴鐺聲……
然後。
她死了。
再一次地。
「是從背後,一擊必殺的方式。」南扶光放在膝蓋上的手握拳,「還是那把赤怒鬼頭鐮。」
南扶光想到的是那張羊皮紙背後的提示——現在她不得不想起了它——提示里用激烈的語氣提醒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死的」以及「小心監管者」……
大日礦山明面上只有穿黑色道袍的「監護者」。
如果不是這人情緒過於失控寫錯了字,那麼說明大日礦山確實還存在著另一個管理層「監管者」,很顯然,這個「監管者」握住了整座大日礦山區域的殺伐權。
就是那個段南。
南扶光停頓了下,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殺豬匠,緊接著更像是自言自語重複:「這地方不對勁。」
殺豬匠不知道自己這時候合適擺出什麼表情……
滿臉遺憾?
深表同情?
「哎,我——」
「你敢說『我早就告訴過你『試試?」
「……」
殺豬匠悻悻摸了摸鼻尖,把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吞回去,但也實在是沒有別的想說的了,於是他只能微笑著說「好的」,然後乖乖地閉上了嘴。
南扶光雖然滿肚子疑惑,大腦里瘋狂響著警鈴告訴她這一切不對勁——
但與此同時,理智也在告訴她,這種「不對勁」並不是憑她自己可以得到答案的,好奇心害死貓,更何況現在貓是只剩下六條命的半殘血。
她告訴殺豬匠:「我們得趕緊走。」
殺豬匠說:「好的。」
她還告訴殺豬匠:「我們按你昨天說的,自己找找出去的路——」
殺豬匠乖乖點頭的趨勢稍微停頓了下,顯然突然變得有點猶豫,「自己找找出去的路」這還是不是一個好主意。
但南扶光已經行動了,她乾脆將「貓的第九條命」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後伸手拽了下殺豬匠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自己則推開房間窗戶,乾淨利落地翻窗爬了出去。
這次連正門都不走了。
……
等小心翼翼繞過所有的監護者,辰時已過半,天空破曉,陽光徹底從雲層後露出頭,又是烈陽高照的大晴天。
南扶光叉著腰,與殺豬匠站在礦區外牆牆根的陰影下,卻是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溫度,她指了指那堵並不高的圍牆:「爬吧。」
殺豬匠「啊」了聲,顯得不太情願。
「快點!」南扶光蹙眉,不知道他在磨嘰什麼,「我爬這東西只用三瞬息,你什麼水平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你先上,若是掉下來我好接著你!」
殺豬匠心想她若是男子這輩子怕是都討不著媳婦兒。
而且他擔心的完全不是誰先爬這堵牆的事。
很是憂愁地看了眼南扶光掛在脖子上的那個時間轉換器,他今天嘆氣的次數未免太多了,再次重複嘆氣的動作後,他輕輕一躍,借著牆壁某處拇指大凹陷為著力點,便如壁虎般嫻熟地掛在礦區外牆一半某處——
站在下面看著他動作的南扶光有點兒驚訝的挑了挑眉,正想誇他比想像中有用一點兒,結果剛張嘴,臉上的調侃就被恐懼代替。
她看見殺豬匠挽起的袖子、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上以異樣的速度迅速生長出一片紅色的毛髮!
那毛髮越來越密集,連帶著他的手也開始退化,握慣了殺豬刀的手在變尖,伴隨著毛髮迅速在他全身蔓延,一路從衣領下方覆蓋頸部,他的面部也在發生變化!
嘴變尖,耳朵拉長——
當他死死扣在牆面的手變成爪子再也無法借力,從高空墜落。
站在牆根下,南扶光條件反射地張開雙臂,滿臉懵逼地穩穩接住從半空中落下來的赤紅狐狸。
狐狸「撲通」落在她懷裡,巨大的衝擊讓他們在地上滾成一團——
南扶光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感覺在她懷中的生物一頓亂拱,伴隨著尖銳的、反抗情緒飽滿的狐鳴,肉墊結結實實地踩在她的臉上,狐狸毫不留情蹬了她一腳。
(本章完)
作者說:殺豬的:我都說了我不去!!!
日日:(被踹.JPG)
本章也發300紅包嗷,明天同一時間不見不散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