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1日之前,原則上香港和內地之間採取自由通行的政策,到了5月1日,港府見從內地過來而不返回的人太多,便規定從內地赴港的大陸人必須事先領取內地簽發的「旅行證明書」。
過了半個月,發現這樣依然阻止不了人員赴港後滯留,便於5月15日規定,赴港的大陸人必須先向香港移民局申請許可證。
至今年2月15日,經過磋商,內地政府從大局出發,最終作出理智選擇:廣東改變以往無限制的做法,由公安局向前往香港的內地居民簽發通行證;港澳居民返內地,事先托其內地親屬在當地公安部門辦理證件,持證入境,以確保邊境管理的正規有序。
不看這些規定,僅感知內地的氛圍,1951年的內地主要氛圍是歡迎各路遊子回歸祖國支援國家建設,儘管遊子當中潛藏著一些心懷叵測之人,歡迎的氛圍一點都未減淡。
關口的水客由來已久,過關越不容易,水客的活躍度就越高。
水客既有跑單幫,也有社團組織,蘇麗珍找水客代辦了三張寶安公安局出具的「回鄉證」,昨天晚上已經送到家裡,這會她坐在梳妝檯前梳妝打扮。
梳妝鏡面貼著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照片,上面是一個麻花雙辮的姑娘,蘇麗珍照著樣子梳頭,三五分鐘過去,兩條麻花辮垂在身前,辮尾綁著絲帶。
梳好頭,她穿上一件大路貨棉布內衫,然後站到衣架前,在一件材質、剪裁都很樸素的旗袍和一件列寧裝之間躊躕,最終覺得穿列寧裝過頭了,還是選了旗袍。
穿好旗袍,進入衣帽間,打開存放手帕的抽屜,從數十條手帕中挑了一條最皺巴的棉手帕,拿著回到臥室梳妝檯,整理台面的人民幣:
輪船、雙馬耕地兩種圖案的壹萬圓面額;耕地機、工廠兩種圖案的伍仟;耕地機、秋收、三台拖拉機、錢塘江大橋圖案的壹仟;農村、正陽門、起重機圖案的伍佰;頤和園、長城、鋼鐵廠圖案的貳佰;耕地、火車站、萬壽山、永安橋等圖案的壹佰;以及伍拾、貳拾、拾圓、伍圓、壹圓。
各面額紙幣的圖案不少,她一一理好,零零整整點出100萬放在手帕上包好,將手帕塞入旗袍的暗兜里,隨後點出三沓200萬,分別裝入三個信封,其中一個信封放入一個上海華成廠造的公文包。
此包是抗戰時期我黨在國統區工作的高幹標配公文包,革命同款,又紅又專。
檯面上還有一沓紅邊愛國定額儲蓄存單,面額伍拾萬圓整,足有200張,她從中抽出一張,其他的裝進信封也放入公文包中。
用了半個小時,蘇麗珍收拾妥帖,拎著公文包下樓,坐車前往九龍海關。
在香港這邊刷臉輕鬆通過,過橋時,兩個手持警棍的軍裝警想上前幫著拎包獻殷勤,卻見蘇麗珍一行三人蘇麗珍手裡拎著一個公文包,其他兩人一個拎著熱水壺,一個拎著網兜,都是輕巧物件,只好作罷,打著哈哈目送三人閒庭信步於快步奔跑的旅客中。
三人順著人流緩緩來到寶安這邊的橋頭,蘇麗珍一側頭,看見一塊寫著「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牌子,端詳一陣,一轉頭看見不遠處的海關樓上飄揚著五星紅旗。
她駐足稍稍感慨,聽著廣播裡傳出的「親愛的歸國僑胞、港澳同胞們,我們熱烈地歡迎你們回來參加祖國建設,歡迎你們到各地去旅行、參觀、訪問……」,沿著行李檢查站的指示牌,走向檢查站。
在檢查站候檢大廳等了一會,排隊進入一條長長的檢查口,來到一個空閒的檢查員前,將公文包放上檢查台。
檢查員見沒有行李,既詫異又警惕地問道:「女士,你的行李呢?」
蘇麗珍笑著回應,「先生你好,我們著急去上海出差,來不及添置冬天的衣服,乾脆什麼都不帶,等到了羊城再買。」
不帶行李不合理,容易被懷疑,帶行李又可能被台灣特務利用,偷偷將違禁品塞入行李,或混淆視聽製造混亂,或當一個無知的馱夫。
在被懷疑和被利用捲入麻煩之間,蘇麗珍選擇前者。
當然,如此選擇最主要還是因為家裡沒有合適的衣服可攜帶,臨時置辦又來不及。
檢查員不置可否,只是讓蘇麗珍將公文包打開檢查,巨額資金和存單並未遇到麻煩,只是到一個房間進行了登記,三人順利通過檢查,沒有需要交稅的東西,連交稅的環節都未走一遭。
離開檢查站,前往深圳火車站。
買火車票前,一個水客送來三張廣東公安廳出具的回鄉證,並帶來一句話——上海的回鄉證會在火車行駛於江西境內時送達。
有錢能使磨推鬼,蘇麗珍臨時起意出發,卻是一點不耽誤行程。
嗚嗚嗚~況且況且況且……
當火車離開寶安,臨時調配的保鏢「奉化佬」馬來功拿著熱水壺去打開水,董初寧整理茶具準備泡茶。
馬來功是浙東剡縣人,老家的村子處在剡縣、奉化交界,地緣上更靠近奉化城區,行政上歸浙東行署剡縣管轄,幼時在奉化啟蒙,少年時被師父帶去上海灘給人看家護院。
一看就是十來年,從上海看到香港,從往來無白丁看到下頓問誰借,東家成了過河泥菩薩,哪有閒錢養護院,身為經驗豐富的人才,馬來功剛失業立馬被大眾安全警衛吸收。
馬來功原來是老東家的兒子,一個無所事事,以吃喝玩樂為主的小開的貼身保鏢,對上海的高檔消費場所門清,並熟悉一些街頭混飯吃的小癟三,這就是他被抽調護衛蘇麗珍前往上海的原因之一。
另,馬來功的師父姓蔣,奉化溪口人士,張松溪的第十代弟子,擅使內家鵝頭頸拳,二十年代末見老蔣顯成龍之相,以典韋為榜樣打造自身,苦修保鏢之技三載,擅以常見之物為武器或暗器。
三十年代初,請人代為推薦入總統侍衛營擔任侍衛,誰知待了仨月便受不了約束,自掛東南枝返鄉,從龍之功去他媽的,還是跟著有錢人恰爛錢自在。
馬來功盡得師父真傳,身上總是帶著蘇繡帕子,得閒繡上幾針,以掩蓋繡花針為致命暗器之實。
打了開水,他在蘇麗珍二人對面就座,拿出帕子稍顯彆扭地舉在胸前不緊不慢繡花,目光卻不時透過帕子觀察其他乘客和過道,他的正面來人無一能逃脫他的目光。
他不敢懈怠,臨行之前總經理說了,順利回歸,領豐厚獎金、調到更好的崗位,一旦因他保護不力而出事,他下半輩子不用愁了,元寶蠟燭敞開肚子吃。
董初寧泡好茶,拿出三個紙杯倒了三杯,放了一杯在蘇麗珍面前,「夫人,喝茶。」
「嗯。」
蘇麗珍應一聲,手裡的報紙翻了個面,揀出一篇介紹羊城美食的文章閱讀,該篇文章以魯迅、巴金、郭沫若、鄭振鐸四位文化名人為視角,並著重寫郭沫若,文字跟著他屢次南下羊城,一一點出羊城有名的酒家。
她們一行到了羊城要等待轉車,最早一班開往上海的列車是明早,她有時間在羊城逛逛,並品嘗兩頓美食。
難得到一次羊城,她想吃點好的。
她在想著美食,卻不知三個人的信息已經被送到寶安公安局偵查處,反特機器運行,香港那邊有人動了起來。
當火車停靠在珠江邊的大沙頭火車站,三人頭頂的橙紅色變成暢通綠,親愛的港澳同胞變得名副其實,蘇麗珍胸前還被貼上「統戰對象家屬」的標籤。
從出站口出來,蘇麗珍駐足打量周邊的風景,董初寧四處搜索,很容易找到指向德士站的指示牌。
「太太,德士站在左……」董初寧話未說完,就見兩個穿著列寧裝的人沖他們走來,目標很明確,「有人過來。」
蘇麗珍收回欣賞風景的目光,往前一看,見到一中年一青年兩張熱情的笑臉快步往她走來。
「冼夫人。」
青年笑臉先一步來到蘇麗珍身前,「冼夫人,你好,我是嶺南石油的陳秋收。」
「冼夫人,我是南方貿易公司的林南湖。」中年笑臉也不慢,緊隨其後。
兩人的單位一聽就知道是國家單位,蘇麗珍下意識聯繫到檢查站,瞬時心中冒出一絲忐忑,卻又強作鎮定道:「兩位先生,我好像不認識你們。」
林南湖微笑道:「冼夫人,不用害怕,南方貿易公司是國家的公司,我們公司和冼先生的商行有生意往來,聽聞冼夫人來了羊城,我們想盡下地主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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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林南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小本本,「冼夫人,這是我的工作證。」
蘇麗珍接過小本本,打開一看,只見上面所寫的職務有兩個,一是石岐外貿分局副局長,二是南方貿易公司副總經理,她的腦子快轉,想到了謝麗爾告知的信息:
石岐接壤澳門、水接香港,是內地開展進出口業務的主要窗口之一,有不少私立商行從事進出口業務,金季商行和石岐的商行有少量業務往來。
她意識到這是內地國營公司要出面和金季商行建立關係,只是金季商行不是已經和國營公司合作了嗎?
另外,為什麼出面的是副職?
這就不得不說她的信息太匱乏,不知道有個軍管會,林南湖上頭的正職十有八九是軍管會領導兼任。
蘇麗珍遞迴小本本,「林經理,我想你搞錯了,我先生是開製衣廠的,並不經營商行。」
「冼夫人,尊夫的名諱可是冼耀文?」
「沒錯。」
林南湖歉意地說道:「抱歉,我們可能搞錯了,冼夫人,我向你表達歉意,同時也委託你把我的歉意帶給冼先生。」
蘇麗珍輕輕頷首,「沒關係。」
邊上的陳秋收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折好的紙,「冼夫人,這是嶺南石油為你們開具的介紹信,你可以拿著介紹信住宿、買車票。」
蘇麗珍瞄一眼介紹信,心裡為水客默哀,在這裡看見介紹信,那給她提供服務的水客大概都要栽,上海回鄉證應該拿不到了。
「陳先生,十分感謝。」
「不必客氣,冼夫人,祝你旅途愉快。」
寒暄了兩句,林南湖和陳秋收兩人走了,留蘇麗珍在原地苦思冥想。
尋思片刻,她到車站商店買了信紙信封郵票,明碼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已順利抵達羊城,偶遇嶺南石油陳秋收及石岐南方貿易公司林南湖。
寫好信,在信封上填寫石硤尾的公共信箱為地址,貼好郵票,投入車站郵筒。
少頃,三人來到德士站,小等片刻,德士站安排了一輛德士,蘇麗珍決定先去品嘗美食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遂讓司機開往十三行路。
一路上,她透過車窗欣賞沿途的風景,發現羊城和香港十分相似,類似的建築風格,只不過羊城這邊更氣派,馬路更加寬闊,路上的行人更多,但汽車要少一點,偶爾能看見自行車的黃包車,也能看見載客貨的自行車,騎得飛快,仿佛趕著抗美或援朝。
行人的穿著和香港基本差不多,但好的不如香港,差的又比香港好,衣服質地普通,卻不見破口與補丁,漿洗得乾乾淨淨,不似香港流民般邋遢。
羊城是對外的窗口城市,華僑回歸、領導出訪都要在此中轉,貧窮在這座城市或許不被允許,有計劃地消滅。
德士在路上走了半響,付了十五萬車資,蘇麗珍三人下車後立於利口福門口。
蘇麗珍本想去泮溪、南園或北園,但火車站的遭遇讓她改變了想法,不去諸多官氣留存之地,就來商味濃郁的利口福。
進入店內,自有夥計招呼,三人跟著夥計先來到水池邊,從鹹水池裡挑了一條石斑魚做清蒸海上鮮,淡水池裡挑了一條斑駁尖塘鱧做油浸筍殼魚,揀了一點蝦做大良煎蝦餅。
水裡游的選好,跟著夥計來到鐵籠前,從一個鐵籠里挑了一隻出肉大約會有十七兩的雞做鳳城蜜軟雞。
雞有了,夥計手指一籠中神情萎靡果子狸,言蛇煲果子狸乃朱副市長之最愛。
蘇麗珍不喜吃蛇,改成果子狸燉水魚邊,裙邊多放,她愛吃。
夥計見果子狸推銷成功,又指穿山甲,言黃唇膠穿甲乃水陸八珍中一絕。
蘇麗珍卻是蹙眉,沒了繼續挑野味的情緒,去空位坐著拿菜譜點青菜。下好了單子,指定三個菜必須由戴錦棠操刀,餐資冇問題。
麻花辮說冇問題,夥計也認為冇問題,這是什麼地界,十三行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銀莊林立,大亨雲集,他在這裡迎來送往七八年,兩條麻花辮和粗布旗袍可擋不住他透過俗氣看尊貴。
這位一看就是身上帶著一億多的主,幾十萬的餐資灑灑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