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誰是獵物

  陸雁蘇沒來,龍學美倒是先來了,帶著一個人,龍學美給自己找的助手。

  何禮仁,英文名伊恩·霍勒迪,在香港出生,人生六成時間在香港度過的英印混血。父親英國人,華民政務司一名普通公務員,上面沒人,自身能力也不突出,屬於旅港英國人中的底層,比帶著遠東發財夢過來,卻只能借著一張皮招搖撞騙的「理想主義者」強一點。

  母親印度人,來自一個早就落魄的剎帝利家族,已經毫無家族底蘊可言,只能靠著白皮和種姓制度在黑不溜秋的低種姓面前保留一點優越感。

  何禮仁是白混白,印度人的特徵不太明顯,除了那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這一點混得好,大概不會跟風英國佬十男九禿的潮流。

  在桌球室,冼耀文見了何禮仁,長相一般,在英國人中中等偏上,這方面沒分加。外貌在生意場上其實挺有用的,避開借色上位的客觀存在事實不談,富有親和力的男人、漂亮的女人,總能獲得另眼相待,做事會比一般人容易。

  個子一般,身材也不魁梧,屬於精瘦型,高強度的突擊戰打不了,容易猝死,但耐力應該不錯,非常適合長期進行非突破生理極限的重壓工作,這方面有分加。

  他正在往君子動腦不動手的階段過渡,短時間來說,他對富有創造力的高層管理人員的需求並不迫切,他腦子裡已經經過考驗、成功率頗高的商業模式還有不少,大多會被束之高閣,根本用不完,執行力強的人材越多,他的攤子就能越往大里舖。

  創造性人才當然也需要,但有時間慢慢培養,也許十年,也許時間更短一點,他會針對世界知名學府做一名善財童子,設立各種名目的獎學金和產教合作計劃,從金幣堆里挑出品相好的。

  「會打嗎?」

  一桿高杆左塞將黑球打進袋裡,白球叫到一顆紅球的手擺位,冼耀文對站在球桌邊的何禮仁說道。

  「不會。」何禮仁如實回答。

  「不會沒關係,斯諾克的地位很尷尬,不貴族也不平民,不上不下,不太可能成為熱門運動。」

  從網兜里掏出黑球放回它的位置,冼耀文在桌邊一趴,沒打叫到的紅球,反而選擇打另一顆需要打長台的紅球,啪,紅球在另一邊的底袋口晃了兩下,停在袋口。

  將球桿遞給龍學美,他擁著何禮仁來到小吧檯,開了兩瓶汽水,遞一瓶給何禮仁時,嘴裡說道:「喜歡或不喜歡一個人是個人的自由,喜歡或不喜歡一個種族也是個人的自由。

  我不問你如何看待華人,那是你的自由,我只需要你記住,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你在工作中會經常和華人打交道,如果你有傲慢與偏見,請收起來,掩藏好。

  你前期的福利待遇將主要取決於你與華人打交道的能力。」

  冼耀文指了指龍學美,「你是阿美的同學,你們兩個之間應該已經做過深入的溝通,今天我不再贅述,三個月或者兩個月後,我會跟你深入地談一次,假如你那時還沒辭職。」

  說著,他舉起汽水瓶,「歡迎你。」

  「謝謝老闆。」何禮仁舉瓶回敬。

  呷一口汽水,冼耀文讓何禮仁去外面等,他將龍學美叫到自己面前。

  「雖然是你精挑細選出來的人,但如果不好用不要死扛著,換人就是了。什麼事情都有第一次,用人你是從頭學起,我會給你犯錯的空間,不用太有壓力。」

  「先生不喜歡何禮仁?」

  「不是,只是減輕你的壓力。」冼耀文在龍學美的肩膀上拍了拍,「何禮仁沒通過試用期前,不要告訴他太多,一步步慢慢來。」

  龍學美點點頭,「我懂的。」

  冼耀文收回手,在龍學美的衣服上瞟了一眼,「你前天就穿這件衣服,忙到沒時間添置新衣裳?」

  「我喜歡這件衣服。」

  「哦。快小雪了,讓伯父組織一次疋頭行半日游,家裡人都去挑揀自己喜歡的面料,做幾身衣裳。你自己去西伯利亞皮草行挑兩件皮草,如果方便,了解一下老闆方新道這個人,沒準有生意可以合作。」

  「韓國?」

  冼耀文淡笑道:「反應很快,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前線的戰事再不利,也不能耽誤軍官太太穿皮草,大韓民國的冬天太冷,會凍死人的。去忙吧,別忘了後天去機場接人。」

  龍學美離開後,冼耀文來到游泳池邊,在一張長凳上稍作片刻,一位身穿黑色旗袍,肩披皮草斗篷披肩的女人站到他身前,也許是天氣冷的緣故,女人滿面寒霜。

  因為角度,冼耀文在女人細腰上放肆地瞄了一眼,然後目光下移,打量大小腿、鞋,再返回往上,掠過細腰,從胸到臉再到髮型,徹底打量了一遍。

  「陸小姐,有沒有人說你和王丹鳳長得很像?」

  陸雁蘇譏諷道:「需要我謝謝你把我和名人放在一起說嗎?」

  冼耀文淡笑道:「不需要,只要陸小姐不怪我把你變成名人,我就阿彌陀佛了。」

  「果然是你。」陸雁蘇目露凶光,「冚家鏟,傳我是非。」

  「陸小姐,女人講粗口不好,」冼耀文在長凳上拍了拍,「請坐,你這樣站著很顯眼,沒準被人看到眼裡,又要傳你的八卦。」

  陸雁蘇聞言,往左右掃了一眼,略一猶豫,還是坐到長凳上,但坐在凳角,離冼耀文最遠的位置。

  甫一坐定,嘴裡便罵道:「冼耀文,你真卑鄙。」

  「卑鄙嗎?」冼耀文淡淡說道:「我在寶安是聯防隊的隊員,對敲詐勒索很是在行,只要我想,有些秘密我可以吃一輩子,陸小姐不僅要定期給我送錢,我若是興致上來,想和陸小姐做幾夜露水夫妻,陸小姐大概也不敢拒絕。

  陸小姐在劍橋市做過什麼,你自己心裡再清楚不過,落到周家手裡的資料並不全,我已經幫你刪改美化過,不然,陸小姐早些日子就應該僱人過來弄死我。」

  話音未落,陸雁蘇的臉變成萬花筒,表情不斷變幻,有怒,有羞,也有懊悔,早知道注意著點,不要那麼張揚,不然也不會被人拿捏。

  表演了半場變臉,陸雁蘇的表情穩定下來,維持在強裝鎮定這一張。

  「你到底想怎麼樣?」

  「陸小姐那點事,如果換成陸先生,根本不叫事,即使不是陸先生,在我眼裡也不叫事。只不過天下無不透風之牆,做過就會有人知道,沒有我,早晚有一天也會有人去調查,除非陸小姐甘於平庸,與世無爭。」

  冼耀文挪了挪屁股,往陸雁蘇邊上靠了靠,目光柔和地看著陸雁蘇,「陸小姐,在金得利一事上,我很欣賞你,如果不是周孝贇主動跳出來要入股中華製衣,打亂了我的計劃,我準備什麼都不做,就看著金得利使出三板斧。」

  「欣賞我什麼?」

  陸雁蘇睫毛抖動了一下,她的心被冼耀文的話觸動。

  「我沒有什麼文化,卻很尊重文化人,我在美國有個秘書,是你的學長,沒事的時候,我會讓他給我上課,講的就是你在哈佛學的那些東西。

  金得利冒出來的時候,我人不在香港,等我回來聽人匯報金得利的種種作為,我立馬想到了周孝桓的未婚妻。

  陸小姐,你將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學以致用,且用得有模有樣,我怎麼會不欣賞。可惜了,真想繼續看你後面會怎麼做,我也好觀察仔細點,給陸小姐做出一個最客觀的評價。」

  冼耀文搖了搖頭,忽然話鋒一轉,「1930年代,隨著西方出現經濟大衰退,廣東銀行曾兩度出現擠提。

  1931年,廣東銀行曾被提走高達390多萬的存款,但當時廣東銀行實力還算雄厚,平安渡過難關。

  1934年9月,廣東銀行再度出現擠提,被提走的存款高達1000萬元,總行及海外6家分行被迫停業。

  後來,廣東銀行經國民政府改組,於1935年11月復業,由宋子文出任總經理,雖仍稱商辦,但人事組織已面目全非。

  從那一年開始,你們陸家在廣東銀行其實已經沒有多大的話語權,只留著一副空架子,哪怕到了今年也是一樣,我猜陸小姐大概不太願意去廣東銀行上班,不僅有爾虞我詐,還要受冤枉氣,不然,只是未婚妻的身份,沒必要對周家的生意這麼上心。」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香港的風氣還很保守,女人拋頭露面出來做事很難,想要坐上高位就更難,肯用、敢用女人挑大樑的地方鳳毛麟角,很湊巧,我這裡算是一個。」

  「我要是沒理解錯,你想請我?」陸雁蘇詫異道。

  「你的理解一點沒錯,我給你500元一個月,你掛個秘書的頭銜,先跟在我身邊跑跑腿,過段日子,我再給你分配具體的崗位。」

  陸雁蘇語氣不善地說道:「我家還不至於窮到需要我幫人做事賺錢,特別是幫你做事。」

  冼耀文輕笑一聲,「陸小姐,不,阿蘇,不要這麼情緒化,你我為敵時,我用點手段再正常不過,你我無冤無仇,只不過是商業競爭,可以敵對,自然也能成為夥伴。

  我害你解除了與周孝桓的婚約,這句話在我看來有語病,你愛周孝桓嗎?

  如果你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對我的恨意又是從何而來。」

  一個靈魂拷問,直擊陸雁蘇的內心。

  冼耀文拋出問題,便叫過一個侍應,點了兩杯喝的,隨後只是默默坐在一邊,不去打攪陸雁蘇思考。

  良久。

  陸雁蘇說道:「就算你說的有點道理,我還是不會幫你做事。」

  「因為我傳你八卦?」

  「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好吧,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那當我什麼都沒說過,我看錯你了,你的器量太小,不是我需要的人才。」冼耀文站起身,說道:「陸小姐,很高興和你見面,我們有緣再見。」

  說著,就欲離開。

  「誰器量小?」陸雁蘇不服氣地說道:「你說我是非,還說我器量小?」

  冼耀文輕笑一聲,「好吧,既然你糾結這個,那我換一個更真實一點的說法。你在劍橋市做的那些事是公然的,並非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害怕別人知道的樣子,那你在做的時候就應該已經想好被人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也要做好坦然面對的準備。

  但從你的表現來看,並非如此,你好像愚蠢地以為八千多英里外發生的事情,不會有人知道。

  說你的器量太小,只是我的託詞,你們女人當中器量大的並不多,這並不被我當成衡量人才的標準,我只是覺得你不如我想像中那麼精明,反而有點愚鈍,所以……抱歉。」

  「你說誰蠢?」陸雁蘇氣哼哼地說道。

  「你。」

  「你……哼。」冷不丁,陸雁蘇嚷道:「我幫你做事。」

  「跟上。」

  「?」

  沒聽到自己預想的回應,陸雁蘇愣住了,「激將法?」

  「不,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激將法是給人才用的,你不是。」冼耀文呵呵笑道:「從這一刻開始,你吃我的飯,要服我的管。跟上。」

  看著冼耀文離開的背影,陸雁蘇臉上露出一絲隱晦的笑容,隨即跺了跺腳,仿佛心有不甘般跟了上去。

  來到辦公室,孫樹澄在裡頭,正拿著灑水壺給盆栽澆水。

  「樹澄,來這麼早?」

  孫樹澄放下灑水壺,朝陸雁蘇看了一眼,「我上午就來了,今天工地上要拿錢買材料。」

  「哦,這兩天營業額漲了多少?」

  「星期六當天漲了三成五,星期天跌了一點,昨天和星期天差不多。」

  「還不錯,從明天開始,每天存五千到我的戶頭,存夠十萬為止。啊,對了,存九萬五就好,你自己留五千置辦冬裝。」

  孫樹澄錯愕道:「我,我不用這麼多。」

  「有的多你留著當零花。」冼耀文坐到大班椅上,掃了一眼桌上的報紙,說道:「以後家裡的報紙不用帶過來,我不會每天過來,要是過來,會自己帶報紙。」

  「我幫你收到書房裡?」

  「放書桌上就行,我自己整理,免得要找的時候找不到。」冼耀文拿起一份報紙,一邊攤開,一邊說道:「我給你安排的司機明天會到位,你先用寶樹的車,哪天你去車行訂一輛自己喜歡的車。」

  「好。」

  幾天深入接觸下來,孫樹澄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扭捏,只是和冼耀文之間的關係該怎麼定位,她依然糾結。

  邊上不說話,卻一直在觀察的陸雁蘇一時搞不清楚兩人的關係,不太像男女關係,也不像家人。

  對話結束後,冼耀文看報,孫樹澄給盆栽澆完水,回自己辦公室,瞬時,偌大的辦公室陷入寧靜,陸雁蘇腦子裡卻是一片繁忙景象,腦細胞排成長龍,扛著冼耀文吭哧吭哧。

  在略帶詭異的氛圍里度過兩個小時,冼耀文讓陸雁蘇下班,明天八點整去青年會點卯。

  ……

  翌日。

  陸雁蘇提前來到青年會的辦公室,已經得到通知的吳婉芳放她進冼耀文的辦公室待著。

  一個人待在辦公室,免不了四下打量,陸雁蘇先打量辦公室格局。

  兩張辦公桌,一張是冼耀文的大班桌,另一張應該是給秘書準備的,簡簡單單。大班椅的後面有兩個並排放的文件櫃,一個裡面裝著文件,另一個裝著書籍和報紙。

  她湊到文件櫃前往里一瞧,書籍大部分是拉丁字母的書名,英文書最多,也不乏法語和德語,少部分是漢語書,駁雜,不成系列,關於吃食的最多,也有關於民俗的。

  打開文件櫃,翻一翻成摞堆放的報紙,有本港發行的報紙,有內地和台灣發行的報紙,東南西三洋發行的報紙也有,且不少,後兩洋的報紙她能想到冼耀文關注的原因,東洋報紙讓她有點想不通。

  拿起一份東洋報,靠著標題里的漢字和配圖能大致猜測出是東洋的大報。

  將報紙放回原位,她心生疑慮,冼耀文懂日文不稀奇,從那個歲月走過來,懂日文的不要太多,懂英文也可以理解,就算學校里沒趕上學,來了香港也有很好的學習環境,上手不難,但是法文和德文是從哪裡學的,寶安的中學有開這兩門課?

  一時想不明白,她也不糾結,坐到大班椅上,晃了幾下感受椅子的柔軟,隨後拿起桌面的一份報紙,無意識地掃一眼,卻看見一篇文章被框了起來,一看標題是關於轉口貿易的,貿易的對象是韓國進口商。

  一打仗,物資就會短缺,這時候韓國的進口貿易應該很好做。

  「冼耀文想做韓國貿易?」

  放下報紙,拿起桌上的一摞紙,看向第一張,只見上面的標題處寫著「男兒當自強」,副標題處寫著「曲:將軍令」,再往下看,一行行從左排列的應該是歌詞。

  「從左往右寫,真是奇怪的書寫習慣。」陸雁蘇嘀咕一句,輕念歌詞,「傲氣傲笑萬重浪,熱血熱勝紅日光,膽似鐵打骨似精鋼,胸襟百千丈眼光萬里長……」

  「什麼文采,不文不白……不對,這是按照粵語的發音寫的,還行。」

  看完第一張,翻到第二張,標題處寫著「戀曲1950」,副標題處寫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再往下看,畫著譜子,很短,好像只有一個開頭,而且塗改嚴重。

  「冼耀文在作曲?」

  帶著疑問翻到第三張,紙上寫著一個個西方著名歌劇的名字,有幾個名字被圈了起來,不知道做什麼用。

  她的新疑問還來不及升起,辦公室的門已經被人打開,抬頭望去,冼耀文正邁進辦公室,看見她,頂著一張笑臉說道:「對我的位子感興趣?」

  失禮的行為被逮個正著,陸雁蘇略有點尷尬,考慮了零點三秒,她說道:「不許坐嗎?」

  「當然可以。」冼耀文邁步來到大班桌前,「不過現在這個時間該輪到我坐,你想坐只有兩種可能,麻煩讓一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