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大生意,小生意
「有沒有雞蛋糕、麻酥糖?」
王霞麗從王霞敏手裡拿走袋子,低頭翻找起來,沒找到她嘴裡說的吃食,卻找到啄啄糖、雞蛋仔,還聞到了紹興臭豆腐的味道,香甜的放在一邊,她把裝著臭豆腐的油紙先拿出來,捻上一塊放進嘴裡,一邊吃,一邊嚷嚷好臭。
王霞敏一臉慈祥地看著王霞麗連吃好幾塊臭豆腐,然後把臉板起來,嚴厲地說道:「你為什麼會在家?」
看到王霞敏臉上的嚴厲表情,王霞麗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阿姐,我流血了,好多好多,褲子都弄髒了。」
需要拼命幹才能填飽肚子的家庭,父母是沒有多少時間帶孩子的,往往當大哥大姐的需要分擔很大部分父母教導、看管子女的責任,這大概也就是長兄如父、長姐如母的由來。
王霞麗差王霞敏差不多八歲,從呱呱墜地就被王霞敏帶著,對母親的「怕」大部分落在王霞敏的身上。
聽到王霞麗的回答,王霞敏的臉色又瞬間變成藹然帶笑,「來初潮了,阿麗也是大姑娘了,這幾天不要碰涼水,也不要買汽水吃……」
王霞敏好一通吩咐,直到王霞麗把臭豆腐吃完才停下來。
當王霞麗準備吃雞蛋仔時,站在一旁的王霞敏姆媽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奪過王霞麗手裡的袋子,「吃吃吃,你還吃,餓死鬼投胎啊,有點吃的就要一次吃完啊?」
看著被搶走的袋子,王霞麗噘了噘嘴,嘟囔道:「現在不吃,等阿哥回來哪還有我的份。」
「姆媽,你跟我說,伱都做了些什麼,你為什麼要收錢?」見到跳出來的姆媽,王霞敏的火氣冒了上來,「你知不知道事情是先生吩咐的?逢年過節先生哪次沒給家裡表示?只要把事情辦好,先生會忘了姆媽的好處?
你都做了些什麼啊?
要是被先生知道,他會怎麼看我?
姆媽,我每個月交給家裡120元,不夠家裡開銷啊?
你知不知道錢都是先生給的?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被趕出來,以後就沒有了?」
「又不是我要的,是她們自己給的,真是臭不要臉,給了還往回要。」王霞敏姆媽底氣不足地說道。
王霞敏太清楚自己姆媽的脾氣,她不想再無意義的爭吵,只是黑著臉說道:「一共拿了多少錢?都有誰?」
一說到錢,王霞敏姆媽就跳了起來,「囡囡,你真要送回去?」
「姆媽?大小帳你算不明白啊?」
「270塊,要送你自己掏錢,我沒有。」王霞敏姆媽一梗脖子,鐵公雞和貔貅同時上身。
「拿錢,你要不拿,下個月我就不往家裡交錢。」
王霞敏自然有自己的私房錢,數字也要比270大,但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她絕對不會往外拿,先生說過,女孩子顧家之外,也要替自己打算,留點傍身錢,遇事才有底氣應對。
「沒錢。」王霞敏姆媽的脖子梗的更加厲害。
「阿麗,我們走,以後你跟阿姐過。」王霞敏拉住王霞麗的手,作勢就要往外走。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王霞敏姆媽不吃王霞敏這套,她往地上一坐,嘴裡嚎了起來,「阿媽呀,老天爺,你睜開眼好好看看吶,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兒養這麼大,現在她翅膀硬了,不管家裡了啊,阿媽呀……」
一邊嚎,一邊觀察王霞敏的反應,見王霞敏不吃她的藥,她使了使勁,擠出幾滴眼淚,嚎的更是傷心。
王霞敏姆媽是什麼人,杭縣鼎鼎大名的哭喪人方元珠,方圓十里誰家要有喪事,都會請她過去哭上三天,曾榮獲1941年、1942年兩屆「感動閻王」稱號,哭嚎對她來說猶如呼吸般與生俱來,渾然天成。
「阿麗,阿姐晚上帶你去酒家吃飯,給你點兩個東坡肘子,再給你點一大盤紅燒肉,再點一條魚……」
王霞麗小腦瓜子猛點,嘴裡冒出被口水包裹著的話,「阿姐,夠了夠了,再多吃不完。」
「沒關係,阿姐掙得多,以後不用往家裡交錢,你敞開肚子吃也吃不窮阿姐。」
「好哦。」
王霞麗歡快地點點頭,雖然心裡知道阿姐說的不會成為現實,但還是忍不住代入幻想,小姑娘家家哪有不嘴饞的。
自從王霞敏在冼耀文家裡做事,王家其實已經一躍成為石硤尾的首富家族有力競爭者,王霞敏每個月交的一筆,加上外婆、父母都沒閒著,有多沒少一個月總能掙到幾十塊錢,月入毛兩百還是有的。
儘管如此,王家的伙食也談不上有多好,只能保證吃飽,葷腥幾乎很少見,難得見到魚和肉,也多是王霞敏買的,方元珠把錢捏得很緊,自己不會瞎花,也不給家裡人多花,就說王霞麗,她身上穿的多是王霞敏的舊衣服,有一兩件像樣的,也是王霞敏給她扯布做的。
要說例外,也有,方元珠每個星期會偷偷給王松艮十元的零花錢,這個手筆簡直大得嚇人,要知道石硤尾還有不少人家的月收入不足三十元,卻能讓一家人好好地活著,每隔兩三個月還能割點孬肉打打牙祭。
方元珠見王霞敏和自己唱起了對台戲,且擺出毫不讓步的架勢,她明知自己大女兒是虛張聲勢,卻還是忍不住心慌,沒辦法啊,她是弱勢一方,她輸不起。
沒人給梯子,她自己也能爬下來,只見她從地上站起,撣了撣屁股和大腿後面的塵土,一扭腰往屋子的深處走,沒一會拿著一個髒不拉幾的破布頭走了回來。
打開破布頭,露出裡面的油紙,剝開油紙,又露出裡面的手絹,再打開,就是一卷攏在一起的鈔票,一邊點錢,嘴裡一邊嘟囔,「死丫頭,我白養活你了,胳膊肘往外拐,兩百七啊,夠給你弟弟說房媳婦。」
「姆媽,只要你快點找到合適的人,別說兩百七,就是七百二先生也會給你。」
「真的?」正點錢的方元珠抬起頭說道。
王霞敏對自己姆媽小事精明大事糊塗表示無奈,「真的,只會多不會少。」
聞言,方元珠的手變得利索,沒一會兒就點出兩百七,又把剩下的收好,沖王霞敏說道:「退錢不用你去,我自己去,你把晚飯做了再走,我要去其他村看看。」
方元珠變成一陣風,藏好錢就興沖沖地出門,走之前還不忘拿一個雞蛋仔給王霞麗,剩下的吃食全藏起來。
方元珠走後,姐妹倆就到門邊坐著,王霞麗咬著雞蛋仔,可憐巴巴地說道:「阿姐,我想吃肉。」
王霞敏撫了撫王霞麗的頭髮,親昵地說道:「你明天早上上學的時候去阿姐那裡,阿姐給你買擔籃,你帶學校去吃。」
[擔籃就是打冷,現在是去吃潮州菜的意思,50年代的香港還沒有這種說法,在大多數人眼裡,擔籃就意味著滷味,買擔籃就是買滷味。]
王霞麗點點頭,嘴裡甜甜地說道:「阿姐,你真好。」
傍晚,冼耀文回到家,看見人民便利店門口有人在張幕布,尺寸不是太大,不像是電影幕布,倒像是放幻燈片的。
停好車,站在車庫門口看上幾眼新鮮就上了四樓。
客廳里,留聲機放著姚莉的《金絲鳥》,蘇麗珍踩著節點,抱著空氣翩翩起舞,冼耀文進入客廳,心下有點怪異,不明白蘇麗珍怎麼會放這支歌,《金絲鳥》的第一句歌詞是「金絲籠中金絲鳥」,歌曲在表達什麼不言自明。
稍稍愣神,冼耀文走向蘇麗珍,取代空氣陪她跳完剩下不到一分鐘的音樂。
舞罷,蘇麗珍伺候冼耀文洗漱。
擦完臉,冼耀文把毛巾遞給蘇麗珍,「樓下來了放幻燈片的,知道放什麼嗎?」
「不清楚。」蘇麗珍接過毛巾,放到臉盆里漂,「幻燈片一格一格的,沒有電影好看。」
「適合放GG。」冼耀文無意識地說了一句,又對蘇麗珍說道:「幫我拿包煙,吃完飯我們下去湊個熱鬧。」
蘇麗珍去壁櫃裡拿了包煙,冼耀文兜好,等蘇麗珍收拾好,兩人就下樓吃晚飯。
吃飯時,王霞敏主動交代了方元珠收錢的事。
冼耀文聽後,並沒有生氣,只是笑著說道:「阿敏,你媽眼皮子有點淺,事情辦得也不夠高明,這種錢只能盯著最有把握的一家收,收幾家肯定會出事。跟你媽說一聲,等遇到合適的,會給她留出操作的空間,我想看看你媽能收到多少錢。」
王霞敏錯愕道:「先生,你不生氣?」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自古以來,媒婆都是吃兩頭,只要能把事情辦好,拿點好處不算什麼。」冼耀文把報紙翻了個面,掃一眼標題,接著說道:「當媒婆挺好的,比做手工活強,你媽可以考慮一下做專職媒婆。」
「不要了,我姆媽做不了這個。」
王霞敏對自己姆媽一點都不放心,只做一次就弄得雞飛狗跳,真要專職做媒婆,她怕自家的房子都要被人給點了。
冼耀文只是隨口這麼一說,王霞敏不樂意,他自然不會多提。
「你弟弟妹妹功課怎麼樣?」
「阿麗的成績很好,松艮不太用功,成績有點差。」
「小丫頭不錯,還是那麼愛吃肉?」
「嗯。」
王霞敏想起尾牙那天阿麗的吃相,略有一絲害羞。
「以後多喊她過來吃晚飯,跟她一起吃飯,胃口都會好一點。」
「先生,這樣合適嗎?」王霞敏很是心動。
「沒什麼不合適的,你是我貼己人,不用小心翼翼。」
「嗯。」
食訖,冼耀文帶著蘇麗珍下樓來到人民便利店門口,幻燈片已經開始播放,一個女人站在幻燈機前操控,另有一個男的四下巡視,找人收票錢,只收大人,小孩子不收,看著遞來遞去的硬幣泛著金色,想來應該是斗零。
斗零就是五仙面值的港幣硬幣,此說法來自羊城市面上銀碼交易的「之辰代碼」,分別以之、辰、斗、馬、蘇、零、候、裝、彎來代表數字1至9。
早先五仙硬幣用白銀鑄造,重37克,相當於3分6厘(036兩),因而被稱作「三六」,以之辰代碼代替,恰好是斗零。
一個斗零,能在街邊買碗白粥或一根油條,用來看一場幻燈片說不上貴,雖然觀看場地一覽無餘並沒有被圍著,臉皮一厚,不給錢也能看,但大部分人還是要點臉的,男人收錢收得還算順利。
牽著蘇麗珍的手來到人群的後方,冼耀文抬眼看向幕布,只見上面顯示著一張照片——一個小丑打扮的小鬍子手裡拿著兩個扳手,搞笑卻不顯猥瑣地盯著一個女人的屁股。
站在幻燈機前的女人手裡拿著一個大聲公,說著與照片真實反映的內容幾乎無關的旁白,不過卻說得引人入勝,人群聽得如痴如醉,被她的聲音帶著進入一個淡黃色的世界。
隨著咔嚓一聲,幻燈片換了一張,女人帶著上一張的故事過渡過來。
人群里顯然有人知道第二張照片的出處,「大獨裁者」、「卓別林」等字眼從人群中飄出來,蘇麗珍也湊到冼耀文耳邊說道:「這部電影我看過,很好看,第二次再去看就看不著了。」
「為什麼?」
「被禁了。」
「喔。」
「過了兩個月又解禁了,但那時候已經沒錢去看。」蘇麗珍遺憾地說道:「真想再看一遍。」
「會有機會的。」
冼耀文含糊地說道,絕口不提一種比較浪漫的解決蘇麗珍遺憾的方法。
放西片的戲院多半有《大獨裁者》的拷貝,只要包場,戲院會非常樂意專門為他們放一場,只是這種浪漫的投入與產出不成正比,他暫時不予考慮,或許等將來有姨太太進門,作為安撫,會給蘇麗珍製造一個驚喜。
「買票了,一個斗零。」
尋思間,剛才收票錢的男人已經來到冼耀文身前。
冼耀文朝男人打量一眼,指了指蘇麗珍,說道:「我是這裡的房東,身上沒帶零錢,我們兩人的票錢從電費里扣。」
男人錯愕道:「冼先生,我的電是從雜貨鋪拉的。」
「你都知道我姓冼了,難道就沒打聽到店也是我的?」冼耀文笑著掏出煙,派給男人一根,「老闆怎麼稱呼?」
男人接過煙,自嘲地說道:「我就是一個放幻燈片的,不敢稱老闆,冼先生你家大業大,你才是老闆。」
「客氣了,生意不分大小,只要做生意都能叫老闆。」冼耀文打著打火機,往男人嘴邊湊。
見到火光,男人愣了一下,隨後湊近把煙點著,先道了聲謝,接著自我介紹道:「我姓丘,丘德根。」
「原來是丘老闆,丘老闆每晚都在外面跑片嗎?」
「只要不下雨都會在外面跑。」丘德根挺詫異眼前有幾棟樓的大房東會對放幻燈片的自己感興趣。
「我剛才點了一下人頭,一共127個人,大人83個,這人算多還是算少?」
「不算多也不算少。」
冼耀文見丘德根回答得含糊,知道對方對自己有警惕之心,也就不打算按節奏循序漸進,直接把自己的目的拋了出去,「那一個晚上也賺不了多少,丘老闆想不想多賺點?」
丘德根抱拳說道:「請冼先生指教。」
「我提供幻燈片和故事,你每次跑片的時候加一場,每一場我付你三元錢。」
丘德根身為前小戲院老闆,聞弦歌而知雅意,一股精明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冼先生,你想打GG,這個價格可不行。」
[別覺得突兀,當時幻燈片的主要用途之一就是放GG,身為業內人士,自然一點就透。]
冼耀文淡笑道:「丘老闆可不要忘記你只是一個跑片的小老闆,不是有幾家戲院的大老闆,白撿的錢,三元已經不少了。」
「冼先生你是大老闆,只談三元錢的生意有失你的身份。」丘德根針鋒相對,毫不相讓。
「丘老闆說得很有道理,三元錢的生意的確有失我的身份,丘老闆,我們把生意往大里談,也不要說三元錢一天,就說八十元包月。」冼耀文不苟言笑地說道:「還有,談生意的場合也不夠正式,我邀請丘老闆明天早上十點去屯門中華製衣的辦公室談。」
「我一定準時到。」
「丘老闆你先忙,我接著看戲。」客氣一句,冼耀文轉過身,目光放回到幕布上。
蘇麗珍挨著他,給他複述剛才錯過的劇情。
被撂在那裡的丘德根此刻的心情並不平靜,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遇到了一個機會,蒙著面紗很朦朧,一時還看不透。
尋思了一會,依然猜不透,前面這場戲差不多快要結束,下一場輪到他說旁白,他只好先把心思放下,清了清嗓子,走到幻燈機前,靜靜地等著自己妻子念完最後一段旁白。
冼耀文看完一場,沒等著看第二場,他就上了二號樓的天台,站在樓梯口看冼耀武給顧董兩人突擊上英語課。
陳威廉律師樓擁有英語的語言環境,冼耀武置身其中,天天學天天用,而且一起步就接觸拗口的法律條文,熬過了欲仙欲死的地獄周,之後自然是突飛猛進。
冼耀武的英語水平已然不錯,去警隊擔任傳譯員綽綽有餘,等從非洲回來,就可以著手安排他加入警隊。
冼耀文對這個便宜弟弟挺滿意,除了有點騷,其他沒什麼大毛病。
安靜站著看了一會兒,他又在悄無聲息中離開。
第二天。
剛剛九點出頭,丘德根已經來到中華製衣的大門口,透過敞開的鐵門往裡一瞅,他頓時感嘆工廠面積之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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