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 亮子
過年前最後一天,庾亮匆匆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洛陽。
行至潘園以東數里時,他看到了一個「活」過來的村落,遂詢問前來迎接的溫嬌。
這時他才知道,村中百姓竟然都是被強行放散的塢堡民。
說來也是搞笑,昔年梁王於二十郡度田,很多人去梁國之外置產業,居然就有人看中了洛陽。
洛陽都是膏腴之地啊!
洛陽陂池溝渠完善啊!
洛陽的地一畝頂下田三畝啊!
怎麼都沒人要呢?那我就不客氣了。
不過,洛陽田地如此便宜是有原因的。
聰明人割肉甩賣,拿著錢去別的地方置產業。甚至有膽大心細之人去了南陽買地,經營數年,勉強維持下來了,現在就等南北一統,再派次子、三子等人去荊州開拓了。
接盤的人確實過了幾年舒心日子,但現在傻眼了。
梁王攜攻滅匈奴的無上威望東歸,眼見著要在洛陽行禪代之事,你說他對洛陽的土地能沒有安排嗎?
黑右營由中領軍糜晃帶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河南郡諸縣的塢堡莊園伴隨其一起行動的還有右驍騎衛府兵、諸雜胡兵以及被朝廷壓服的塢堡丁壯。
整體過程乏善可陳,戰鬥過程也不激烈,只打了兩三次,基本就平息了。
塢堡莊園清理完畢後,河南郡十三縣錄得約五萬五千戶、二十五萬餘口人。
人相當不少了,但其中一大半是過去幾個月內陸陸續續遷來的,只有一部分人進行了秋播,剩下的還沒來得及投入生產,算不得有效人口。
庾亮在潘園以東見到的就是新近被釋放出來的塢堡丁壯,他們各自分了部分糧食,領了一些農具,甚至幾家人還共同分得了一頭耕牛進行餵養,大概能熬過這個冬天,並在二月進行春播。
庾亮甚至特地停下來看了看。
即便明天就要過年了,這些曾經的塢堡民還在撿拾枯枝敗葉,堆放在灌渠中,點火燒熱之後,再進行清淤,真是一刻都不放過。
「大王必然要定都洛陽了。」庾亮感慨道。
「元規,有長進啊。」溫嶠笑道。
庾亮當了幾年刺史,官威見長,但面對溫嬌這個一直以來十分敬佩的好友,
也不好發脾氣,只無奈道:「我去徐州,可不是悠遊聚會的。祖士稚真不是人,
三天兩頭襲擾諸郡。最狠一次,差點燒掉大王的東海潛邸。」
潛邸,茅草屋也。
開玩笑,其實邵勛發達後,其家人在原址旁邊新建了一套磚瓦宅院,老茅草屋也有人維護修。
不過那次是真的誇張。祖渺一路打到朐縣南二十里,差點把邵賊老家燒了。
彼時戰局複雜,雙方處於拉鋸之勢,李重不同意分兵救朐縣,言下之意邵家老宅燒了就燒了,打贏眼前這仗就行。
當是時也,庾亮公子哥脾氣上來,差點把李重騙進大營殺了,好懸最後收手了。
大雨之夜,他親自帶一路兵馬,氣喘吁吁趕往朐縣。
好在雨越下越大,雙方都打不起來,最後各自罷兵。
「祖士稚如何了?」溫嬌問道。
「聽聞快死了。」庾亮發自內心地笑了,道:「他一死,祖士少欲統其軍,
我看沒那麼簡單。建鄴朝廷若胡亂插手,還有變亂。」
溫嬌又上上下下看了眼庾亮,再次笑道:「元規,有長進啊。」
庾亮笑了笑,道:「將來還得你來幫襯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王家女婿?」溫嬌問道。
「那有何妨?將來我當了丞相,你就是尚書令,你我聯手,天下事盡在掌中。」庾亮說道。
溫嬌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元規,此間就你我二人,口出狂言無妨,但還得收斂著點。有些話可不能亂說,說出來就沒機會了。」
庾亮聞言,躬身一禮,道:「幸有泰真提醒。」
溫嬌有些無奈,道:「當年就不該問你借錢,欠下如許多的人情。」
庾亮拉著他的手,大笑道:「你我的交情,豈能用錢來衡量?走,隨我去潘園,見見我妹婿。」
溫嶠白了他一眼,道:「我本就是奉梁王之命來迎你。」
「哦?大王看上你了?許了何職?」庾亮問道,
「賣命的差事。」溫嬌說道:「秦州刺史。」
「邊鄙之地啊。」庾亮搖頭道:「不如再等等,待攻下江東,當個揚州、江州刺史不好麼?」
不料溫嶠卻不這麼認為,只聽他說道:「那還不如當秦州刺史。我已年近四十,身體每況愈下,而江南卑濕,去了那邊隨便染一場病,可能就挺不過去了。
留在北地,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庾亮愣然,但也不得不承認有道理。
他在徐州多年,與祖渺打得有來有回,也不是沒有過高光時刻。有次偏師遷回,深入淮南,時逢秋雨,就不幸遇上了疫病,最後匆匆撤軍,出征的四千餘人死者十六七。
淮南都這個樣子了,北人去了江南會是什麼樣?不一定有事,但有事的可能性很高。
「如此倒也沒錯,不過在金正手下可不好干啊。」庾亮與溫嶠把臂前行,一邊走,一邊道:「大王居許昌、汴梁那會,此人便極為跋扈,很不好相與。」
「去了再說。」溫嬌不以為意。
金正跋扈,那就哄著點他。
他又不指著金正升官,那麼在意作甚?與其揣摩金正,不如揣摩揣摩姚老羌等輩。
「家人從徐州接回來了?」
「年後才會回來。
「李重呢?」
「刺史兼都督,徐州軍民事務,一言而決。大王要重用他了,我看他自己也知道。臨行之前,一直在囤積資糧、操訓軍士、打造船隻。將來征吳,必為一路統帥。」
「可惜了。元規你該留下來的,征吳之時,你為主帥,凡事多聽聽李重的,
此路必有所獲。」
「都這時候,還說此作甚..—
二人身影漸漸遠去,很快抵達了潘園。
******
潘園之內來了不少人,多為邵氏宗親或姻族,如游擊將軍邵慎、刺奸督邵、太原太守邵光、九原令邵傑、大將軍主簿袁能(妹夫)、西河太守田茂(侄女婿)、黑稍右營督軍趙瑋(表侄女婿)等。
陣容有點單薄,連族人帶舅舅那邊的親戚,也就這麼幾個。
不過第三代也漸漸長大了,邵勛也在觀察,看看有沒有可造之材。
庾亮、溫嶠二人經通傳入內後,便與眾人見禮。
溫嬌留在前院,庾亮則直接被引到後宅。
「元規。」邵勛在坐在院中,手裡抱著倆娃,腳邊還有倆小兒各自抱著一邊大腿,看著十分滑稽。
稍遠處,王長女符寶扇了虎頭一個耳脖子。
五大三粗的虎頭竟不敢說什麼,灰溜溜走了。
王長子邵璋、次子邵看似兄弟情深,在院中一角互相討教辦差事的心得。
王三子邵溫文爾雅,最先上來行禮。
庾亮回了一禮,然後又向邵勛行禮,
邵勛將手裡孩子交給乳娘。
這兩個都是女娃。前者生於前年臘月,殷氏所出,後者生於今年八月,荊氏所出。
五月份的時候,母丘氏還誕下一子,七月就天折了。
「元規,過完年去趟平陽,陪侍於丞相身側。」邵勛說道。
「是。」庾亮臉色一黯,應道。
邵勛看了下他的表情,暗暗點頭。
庾琛若,就算不用守孝三年這麼誇張,庾亮一段時間內也是不能當官的。
當年盧志逝,邵勛堅持把盧諶帶在身邊,就惹來了不少非議,對盧諶本身的發展也不是好事。
反正有他在,將來庾亮復起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但庾亮若因此不滿,那就是心性有問題了。
「去看看文君吧,梁奴在陪著她。」邵勛擺了擺手,道。
「是。」庾亮應了一聲,然後在僕婢的引領下來到了花園內。
庾文君披著狐裘,心情有些不好,眼圈微紅。
十歲的梁奴侍立於側,見到庾亮時,立刻行禮:「大舅。」
「兄長。」庾文君起身行禮。
「阿妹快坐下。」庾亮嘆了口氣,說道。
「年後我就回平陽,陪侍爺娘。」庾亮說道:「京中-
一說到這裡,又覺得現在說這些不太合適,便閉嘴不言了,只道:「你是王后,實不宜離開,就在洛陽陪著大王吧。他南征北戰這麼多年,委實辛苦,難得能閒下來。」
說話間,不由自主地看向外甥。
梁奴雖只有十歲,面容俊秀,和他母親有些像,但身材比同齡人高壯一些,
這點又類其父。
庾亮越看越滿意。
這個外甥,不比金刀、郎、念柳等輩強多了?
大王還等什麼?登基之後,就該立太子了。
他在路上就聽聞,南陽樂凱頻繁入見王長子金刀,委實囂張。
過兩天找溫泰真合計一下,看看能不能讓樂凱栽個大跟頭。
「子據伯父在京中,大兄近日若有暇,最好去探視一番。我今日去見了,形銷骨立,已然時日不久。」庾文君低著頭,聲音有些難過。
庾亮一聽也嘆氣,道:「阿妹放心,過了正旦我便去探望。」
庾文君點了點頭,又不說話了。
庾亮有些著急,他滿肚子話,但這會又覺得時機不太合適。
唉!婦人就是不經事,容易傷春悲秋。
將來萬一國中出大事,擔子還得由他來扛,妹妹是不成的。
「梁奴,聽聞你學業不錯,不知可曾練武?」妹妹不說話,庾亮便看向外甥,問道。
「近日在習練射箭。」梁奴簡略地回道。
「大舅亦喜歡射箭。」庾亮立刻說道:「有不懂的可問我。」
「我隨父親習練射箭。」梁奴說道,
庾亮一室,乾笑道:「大王箭術通神。想當年初見,便把家中武師都比下去了。」
「父親的本事,我只習得皮毛。」梁奴好奇地看向庾亮的手,發覺上面似乎沒有常年習練弓箭留下的老繭,頓時懷疑大舅所說之話的真實性。
不過他並沒有說出來,只默默記在心裡。
這個大舅,好像有點不太靠譜的樣子。
「兄長一路風塵,還沒用飯吧?」庾文君擦了擦眼角,起身問道。
「嗨,無妨。」庾亮說道:「刺徐州之時,戰事頻繁,經常來不及吃飯,早習慣了。」
梁奴默默聽著。
昨日三叔告訴他,大舅在徐州置精舍兩區、養女樂三隊,時常大宴賓客,看著便是士人做派。
但這會說的話又不像假的。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了,大舅不打仗時喜歡享樂,
打仗時也能吃得了苦。
思及此處,他對大舅的印象稍稍有所改觀。
「梁奴,速去溫習功課。」庾文君憐愛地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道:「晚上你二舅還要過來。」
「是。」梁奴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溫泰真來了嗎?」庾文君看向庾亮,問道。
「來了。」庾亮有些奇怪。
「泰真胸有韜略,有國士之風。」庾文君低頭看著地面,輕聲道:「你若有暇,帶著他見見梁奴。」
「一一好!」庾亮反應了過來,立刻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