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章 南渡士人的心態

  第945章 南渡士人的心態

  杜又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被委以重任。

  當然,他是丹陽丞,理論上來說是丹陽太守的副手,實際上則不怎麼管事,

  但最近幾天突然忙碌了起來。

  太守劉琨甚至讓他無需避嫌,艱危之際,自當精誠團結,於是把刑獄之事盡付予他。

  杜義沒有推辭,接過了這些瑣碎煩悶且極為耗費精力的政事。

  十月初九,今日沒太多事,杜義難得偷懶一天,午後就離了衙署,乘坐牛車出城。

  出城之後,他乾脆棄車步行。

  時秋收已畢,圩田裡光禿禿的,了無生氣,一如這個時節的建鄴。

  唯一能讓人稍稍感覺到一點生氣的,大概就是沿途所見,莊園主們都利用農閒時間,修治塘塌,圍湖造田,於是堪墾田地越來越多,能養活越來越多的人。

  杜義很清楚,他此時腳下踩的路、路邊的農田,原來都是圍湖造田得來的。

  漢末之時,這裡還是一片水草、蘆葦以及散發著淡淡臭味的淤泥,經數十年改造,漸成良土,有田舍夫居其中焉。

  又歷百年,儼然阡陌縱橫、陂池相連。

  道路兩側,楊柳依依,意氣昂揚的少年大笑著縱馬飛奔。

  江塘之中,輕舟入水,吳娃笑鬧著舉起雙手,展示剛挖的蓮藕。

  更有那喝了酒的富家兒郎,結伴站在河邊,對那采藕濕了衣衫的少女指指點點,間或發出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

  少女嬌羞地轉過身去,輕輕劃著名小艇,避入蘆葦盪中。

  江南好風景,美哉!

  杜義輕授鬍鬚,靜靜看著這一切,只覺渾身疲勞盡消,心情也愉悅無比。

  走了許久之後,一座灰褐色的莊園出現在前方。

  那是杜家的莊園。

  父親杜錫曾為長沙王府文學,後南渡建鄴,於琅琊王幕府做事。

  因為南渡得早,得以居住在建鄴城郊,並得了一座規模不算太大的莊園,有個數百莊客一一說實話,和在北方時的家業完全不能比。

  父親已經去世,杜義先為幕僚,再任丹陽丞,至今已歷三年。

  丹陽郡十分重要,蓋因建鄴就在此郡之內,丹陽郡、揚州刺史、幕府皆治此城。

  杜錫是杜預長子,其下還有三個弟弟。

  二弟杜,曾任新平太守,現在留在關中,守著祖宅。

  誰入主關中,杜就與誰合作。即便本人愛惜羽毛,不願出仕,總會有族人出來做官,也會與占據關中的勢力聯姻。

  三弟杜耽、四弟杜尹則在宜陽一泉塢經營另一處家業,他倆現在都在梁王治下為官。

  杜耽任滎陽太守一一如果不是陰差陽錯,歷史上杜耽能跑到涼州幕府當軍司。

  杜尹孫女嫁給了梁王之侄、游擊將軍邵慎,而他本人則歷任弘農太守、司隸校尉。

  四兄弟,分仕三方,也是厲害得不行。

  進了莊園之後,杜義先去探望了下老母,然後又問了問家中之事,一切無恙之後,則來到了書房之中。

  從弟杜弼正跪坐在案幾後,興致盎然地讀著書。

  杜錫既然能當司馬義王府的文學,學識自然是不差的,府中藏書更是堪稱豐富。南渡之時,寧可少帶點金銀細軟,書卻不能落下。

  從昨天抵達莊園後,杜弼就一直在府中讀書,自得其樂一一杜弼乃杜尹次子、杜義從弟。

  「易直。」杜義在門口脫了鞋,呵呵笑著走了進來,跪坐於杜弼對面,道:

  「正經書不讀,反倒看神鬼誌異。」

  「好看。」杜弼放下書,道:「弟在一泉塢,閒來無事便看雜書,也是一樁樂事。」

  「一泉塢如何了?」杜義問道。

  「太大了,為人所嫉。」杜弼搖頭道:「我家已放散了一批人,今卻還有六千戶、三萬餘口。上月父親還說呢,讓再放散一批交給梁王,他愛送哪就送哪。」

  「六千家。」杜義聞言苦笑:「我這莊上連六百家都沒有。」

  「話不能這麼說。」杜弼笑道:「弟來此也,無事可做,便為兄長行田一番。一路看下來一一」

  「如何?」

  「污萊、葦盪、雜木叢好好清理一番,再得數百頃地又有何難?」

  「這些事都在做,然戶口不足,還常年征丁征糧,卻做不了那許多。」杜義無奈道:「其實又何止杜家?便是王茂弘也為莊客不足而煩憂。江南五百餘萬人,多在土族手中。義興周氏,名不見經傳,每次有事,都能出萬餘兵馬。人數多便罷了,但這些部曲還挺會打仗,何也?」

  「練得勤。」杜弼說道。

  杜義點了點頭,道:「就是練得勤,由此可見周、沈、錢氏等江東土族的家底。他們一一可能並不比顧陸朱張之類的大族差多少。愚兄的家業,和他們沒法比。南渡士人也沒有一個能和他們比的。」

  「若驅一泉塢百姓南下,則何如?」杜弼問道。

  杜義沉默。

  從家業經營的角度來說,這不是壞事。都是一家人,坐下來商量商量,劃分好各自的份額即可,沒什麼複雜的。

  但從弟說這事並不簡單,因為其中隱含著一個前提:梁王占領整個江南,號令通行於東吳故地。

  「兄長?」杜弼看著沉默的杜義,壞笑道:「嚇著了?」

  杜義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這麼多年不見,你竟變得油嘴滑舌。」

  杜弼聞言笑了,道:「弟在宜陽,常年與兵家子打交道,不知不覺就變了。」

  「與兵家子來往過多,總不是好事。」

  「北地風氣不一樣,縱然兵家子仍然為人所輕,比起江南卻要好上一些。」

  「也是。邵勛就是兵家子,已然成事了,唉。」

  「何止是成事。」杜弼認真道:「他的根基可一點不虛浮。梁國二十郡為其建業之基,二十郡外尚有十餘郡一般無二。武人恨不得他現在就當天子,胡人亦為其籠絡。他和那些旋起旋滅的草頭王可不一樣,縱弒君上位,我看也不是什麼大事。」

  杜義再度沉默。

  像他們這種分仕各方的家族,當然不至於消息閉塞。縱然對北地了解得不會持別透徹,但大體上差不了的。

  就杜義來說,他也認為在北地諸位豪傑中,殺到最後摘取勝利果實的邵勛根基是最穩的,甚至比劉淵建立的偽漢還要穩一一匈奴五部雖有五十萬人,但內里仍然分成諸部,並未離散部落,編戶齊民,一切取決於部落貴人的效忠,根基真談不上多穩。

  當然,邵勛有此局面,和他二十年來的經營分不開。

  門生遍布梁國諸郡,慢慢爬上高位,

  籠絡了一大堆妻族,讓他們從士族這個整體中分化出來。

  府兵的設立更是神來之筆,生生創造了一個壓制士人、胡人的大群體,且這個群體無分胡漢、貴賤,只要加入進去,就自成一體,有自己的意志。

  最關鍵的是,府兵很難造反,且是穩定地方的利器。

  另外就是他多有收取人望之舉了,既給好處,又有威望,如此則無往不利。

  杜弼說得沒錯,即便他真弒君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易直。」杜義臉色落寞地張了張嘴,道:「琅琊王於我家有恩,卻不能背之。」

  「兄長!」杜弼臉色一變,說道。

  杜義擺了擺手,示意他先不要說。

  「邵兵攻來,我自為琅琊王效力。」杜義說道:「但事不可為之時,愚兄也不會拼死抵抗。」

  杜弼恍然。

  這便是兄長的態度,其實也是很多南渡士人的態度,尤其是那些分仕各方的家族。

  他們在江南過得並不很愜意。

  開發成熟的土地很難落到他們手上,即便有,也多在王導之類權重內外之人手裡。

  他們要想擴大家業,只能開荒,而這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花錢都是小事了,死人才是最頭疼的。

  本來部曲、莊客就少,還要消耗一部分在開荒裡面,故經營起來磕磕絆絆,

  十分遲緩。

  所以,如今江南便是這麼一個情形:土族在人口、經濟、軍事上占優,但政治上居於劣勢,南渡士人則正好相反,雙方不停地爭鬥、妥協,最終達成暫時的平衡。

  杜義對邵勛南下占領江東並不完全排斥,便有這個因素在內。

  但他出於個人操守、行事準則等因素,也不願背叛琅琊王。

  他其實只是一個縮影,很多南渡士人便是這個心態。

  對志在統一的邵勛來說,其實已經相當不錯了。

  不願上來就降,但也不會頑抗,說白了只是忠於職守和個人價值觀,儘儘人事罷了。

  是不是用心做事、是不是拼死抵抗,差別大了去了。

  「我已盡知兄長之意。」杜弼說道:「這個天下,亂得夠久了,也該歸於一統了。太平之後,弟便帶著部曲來江南,與兄長一起治產業。梁王說了,江南不度田。」

  「梁王太懂如何拿捏人心了。」杜義嘆道:「此為攻城時圍三闕一之法,讓天下豪族心存僥倖,不願頑抗。

  「關中那邊,應該也有人南下。」杜弼又道:「帶過來的胡漢百姓,可能比一泉塢還多。」

  杜義搖頭失笑,道:「來吧,都來吧。讓吳人看看,一旦北地豪族認真起來,誰的家底更豐厚。」

  杜弼亦笑。

  片刻之後,他低聲道:「侄男們若有才學出眾的,可隨我回宜陽,見見族中兄弟姐妹。」

  杜義沒有拒絕,他無力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