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入城(下)

  第935章 入城(下)

  「靳將軍。」

  「侯都督。」

  二人在端門外互相見禮。

  靳准首先打量侯飛虎。

  這是一個年近四旬的男人,身材中等,不高不矮,身體也不是很強壯,大概和普通士卒差不多。

  眼神溫和,沒有太多兇狠、暴躁的情緒。

  也不會長時間盯著人看,但他會時不時用眼角餘光觀察你、揣摩你一一這是靳准自己的感覺。

  侯飛虎站著的時候,身形筆挺,左手自然下垂,右手輕拇鬍鬚,隨意打量著長安景象。

  他此時也對靳准有了點初步印象。

  第一個感覺是:此子像個士人。

  年紀比他稍大,身形頒長,相貌英俊,風度。

  說真的,即便是在中原,靳准這副好皮囊也會騙倒不少人,如果他不發瘋的話。

  怪不得三個女兒都被人盯上了呢,男英俊、女美貌,大概是靳氏家族的特點吧。

  但靳准給他的第二感覺不好,那雙眼晴過於深邃,缺乏中正平和之氣,容易走極端,無論是好的極端還是壞的極端,

  簡而言之,他喜歡意氣用事,按照梁王的說法就是容易「上頭」。靳准其實什麼都懂,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但懂是一回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也白搭。

  激情之下,做出讓人膛目結舌的事情,說的就是這種人了。

  熱血一上頭,什麼都攔不住他了。

  「侯都督,梁王何時入長安?」靳准問道。

  「莫要心急。」侯飛虎笑道:「大王全軍剛剛渡過渭水,正往長安開進,明天才能到。」

  「竟紮營於渭北。」靳准一愣,隨即感慨道。

  侯飛虎明白他什麼意思。

  圍城大軍如此雜亂,一不小心炸營崩盤也不是不可能,屆時匈奴趁勢掩殺,

  會讓混亂加劇,諸部亂跑亂撞,搞不好就帶亂梁王本部兵馬了。

  但他紮營於渭北,與圍城大軍之間隔著一條渭水,便是全軍崩潰,也很難攪亂北岸的五萬大軍。

  梁王用兵之老道,不是說說而已。

  二人說話間,一輛又一輛馬車開進宮城之內。

  進去時空車,出來時則裝滿了財貨:綾羅綢緞、刀槍劍戟、鼎釜香爐等等,

  應有盡有。

  甚至於,洛陽愈發稀少的西域奇貨都有不少。

  很顯然,大部分西域商人走到長安就無法東行了,只能與劉漢的商徒交割貨物,打道回府。只此一樁,劉漢就不知道賺了多少錢。

  靳准只瞄了一眼這些財貨,壓根沒放在心上,然後便跟在侯飛虎身後,入了端門。

  門內有一批匈奴官員恭敬肅立,靳准一一介紹。

  侯飛虎靜靜聽著,偶爾頜首致意,既不過於冷淡,也沒顯得多熱情,度把握得很好。

  聽到綦毋元、靳明的名字時,侯飛虎多說了一句話:「大王有令,綦毋元可為護匈奴中郎將司馬,靳明當為長安令。」

  二人一聽,喜形於色。

  別管以前在匈奴那邊怎麼樣,那都不作數了。

  護匈奴中郎將司馬、長安令這兩個官,不算大,但也不小。更重要的是,他們成功「上岸」了。

  「謝大王恩賞。」

  「臣感恩戴德,願赴湯蹈火。

  二人先後表態。

  遊子遠、胡勛、王獷等人略有些焦急,但都忍著沒說話。

  「君等另有任用。」侯飛虎朝他們點了點頭,道。

  幾人這才放下心來。

  值此之際,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如果沒撈到一官半職,哪怕只是最低級的九品官,都說明你有可能會被清算。那麼,就不要怪別人對你展露惡意了。

  侯飛虎繼續往前走。

  宮城內到處都是黃頭軍第五營的士卒,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得滿滿當當。

  宮城內的血跡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唯宮人少了許多,大約是被殺了。

  來到太極殿前時,侯飛虎繞行西側,仔細檢查了一下防務。

  靳准一行人像是下屬一樣,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後。

  時不時有人過來找靳准匯報,靳准也不避侯飛虎,故意大聲詢問、下達命令他是護匈奴中郎將,之前又是漢國車騎大將軍,長安城內外一應兵馬歸他指揮。

  如今算來算去,長安四面及城中,被他收編的兵馬近一萬九千人,另有臨時徵發的豪門僮僕八千餘,已盡數解散。

  城南的廣平王劉岳軍中曾發生譁變,其人帶兵鎮壓,又被趙固逼迫,遂帶著忠於他的人突圍,最後走出去了蓼寥百十人,不知所蹤。

  方才找靳准匯報的就是這件事,說已在始平都發現劉岳蹤跡,似乎奔南山去了。

  靳准沒什麼猶豫的,派出靳氏本部兵馬追擊,要求務必帶著劉岳的頭顱回來。

  侯飛虎聽完,問道:「靳將軍,卻不知城內可有劉漢宗室?」

  「以前有,現在沒了。」靳准稟道。

  侯飛虎一愜。

  「他們皆已自盡。」靳准說道。

  侯飛虎又看了一眼靳准,道:「竟無一個活人?」

  「無一活人。」靳准一本正經道:「此輩不識天數,死有餘辜。」

  「好,好得很。」侯飛虎麻木了,暗道靳准這人還真是狠毒。

  在他看來,那些造反理由是不成立的。

  女人而已,值得為這些小事造反嗎?

  但靳准就是反了,還把劉粲父子殺了,宗室屠戮一空。

  這種人是真的狠毒,以至於侯飛虎覺得是否該給他護匈奴中郎將一職了,不是怕靳准造反,而是覺得此人未必能統御關中匈奴殘部。

  他在匈奴人中間是一丁點威望都沒了一一威望太高不好,太低了也不行。

  侯飛虎巡視完一圈後,自黃龍門回返。

  再往北就是後宮了,他避嫌不願進去。

  離開之前,他突然想起一事,就是漢光祿大夫胡勛向他密報:前天靳准不知道為何,突然決定殺光劉粲后妃,只留他女兒靳月華一人,最後被他們合力勸阻。

  曹魏滅蜀時,劉禪後宮中除皇后外,其餘女人盡皆賞賜有功將士。

  司馬普滅吳,孫皓後宮要麼被編入司馬炎後宮,要麼賞賜給官員或軍將。

  梁王破平陽,不論姿容,只要皇后,其餘大多賞賜了出去,總督諸部圍城的侯飛虎就得了一貴嬪。

  說實話,敵國後宮是非常重要的戰利品,漂亮的女人是頂頂重要的財富,更何況還有敵國貴婦身份加成,作為勝利者的一方不知道有多垂涎一一不是他們缺女人,而是這種身份的女人很缺。

  身份,是很多人最容易忽略的東西,不知道可給男人多帶來多少興致,你把她們殺光了,不被人恨死?

  靳准左思右想,最後作罷了。

  侯飛虎聽到密報後,暗笑一聲。

  這個靳准做事真是莫名其妙,就像你想不到他突然就造反了一樣,也想不到他突然殺光劉漢宗室,甚至連劉粲後宮都不放過。

  「靳將軍,你領本部兵馬次第出城,屯於諸門之外,城內之事,無需多管。」出端門之時,侯飛虎吩咐道。

  「遵命。」靳准乾脆地應下了。

  ******

  八月二十五日,北方的地平線上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虛除權渠、虛除伊余父子登上營中高台,遠遠看著。

  當先出現在眼帘中的是一隊盔甲閃耀的兵土,總共一千五百人上下。

  馬披鐵甲、人穿重鎧,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他們手持粗長的馬,大聲呼喊,遠遠驅趕著充塞道路的低羌兵士。

  有人動作稍慢,立刻就有數十騎衝過去,粗如幼樹的馬遙遙指著他們。

  低羌兵發一聲喊,扔掉了雜七雜八的輻重,向後方狂奔。

  驅退一股人後,具裝甲騎繼續前進。

  馬蹄踏在地面上,有如重槌。

  甲葉鏗鏘作響,巍峨如山。

  馬粗長有力,威勢驚人。

  具裝甲騎所過之處,眾軍辟易,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

  數千輕騎緊隨其後,不緊不慢。

  他們行至諸營外時,便遠遠散開,繞營一周。

  即便知道這些人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虛除權渠父子依然驚出一身冷汗。

  他帶過來五萬人,一半屯於城北,一半屯於城西。

  而就在昨天,上郡單智突然率萬人抵達長安,直趨城西,接管了那部分人的指揮權。

  城西氏羌多來自馮翊,但說實話,他們對跟虛除權渠父子還是單氏家族都無所謂。

  虛除氏固然是馮翊大族,但也沒大到能出五萬兵。說白了,大部分是被他鼓動、裹挾而來的,並不是他家的部眾。

  對那些人而言,虛除氏、單氏地位、聲望都差不多,跟哪個不是跟?

  一下子被搞走一半人,虛除權渠父子清醒了很多,再不像之前那麼趾高氣昂了。

  今日被幽州突騎督的具裝甲騎一嚇,更是心下凜然,一時間,什麼怨氣都沒了,心中的期望也降低了好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又響起了陣陣鼓角之聲。

  虛除權渠父子瞪大眼睛,仔細看著,卻見無邊無際的步軍大隊出現了。

  他們排出了一個巨大的方陣,緊緊護衛著中央數十輛華麗的馬車,還有一面高高飄揚著的大以及十餘面將旗。

  大陣本身由十幾個小方陣構成,陣與陣之間左右間隔三十步,前後間隔十步陣間空地內,信使前後往來,奔走不休。

  大陣外圍則煙塵漫天,騎兵的身形若隱若現。

  每走一段,整個大陣就停頓一下。

  華麗馬車之上,有人吹角一聲。

  諸方陣就地立正,角聲此起彼伏回應,開始調整隊形。

  不光自己這個方陣的隊形要左右對齊、前後適中,相鄰方陣也要互相對齊。

  中軍大下有人仔細看著各個方陣,誰沒有吹角回應,誰調整陣型慢了,立刻派出遊騎前去督促。

  整個大陣調理隊形的速度是非常快遠處之人只看到無邊無際的黑影一陣快速的蠕動,很快就立正停止了。

  中軍大下的馬車上,十二面鼓齊齊擂響。

  諸方陣內的鼓吹騎士立刻擊鼓回應,

  伴隨著軍官高亢的呼喊聲,數萬人齊齊大喊一聲「殺」,再度前進。

  虛除權渠父子對視了一眼,都發現對方在乾咽口水。

  陣堅如山,進退有序,動作快捷,士氣高昂。

  與他們一比,自家那些部伍都得扔掉。

  大陣那邊又奔來數騎,直接找上了幽州突騎督及環繞在氏羌外圍的羯騎。

  片刻之後,他們直接沖了過來,大喝道:「後退!」

  「後退!後退!」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眾氏羌慌忙後退,甚至引起了小規模的踩踏。

  虛除權渠面紅耳赤,氣得扭過頭去,不想看了。

  鼓角之聲仍在響起,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到了最後,短促的角聲已近在耳邊。

  「殺!」數萬人就站在百步之外,齊聲大吼。

  低羌營地之內一片騷動,有人甚至忍不住叫喊起來,幾以為邵兵要發起進攻了。

  還好沒有,虛驚一場。

  募地,大陣又開始了變化。

  最前方的一陣數千人持械前進,直奔平朔門。

  中軍大開始了移動。

  在兩千身著明光鎧的武士護衛下,緊隨正前方的數千甲土,緩緩前行。

  在他們身後,各個大陣也開始了調整。

  方陣變橫隊,橫隊再變縱隊,一營又一營,次第跟上。

  華麗的馬車慢慢穿過雜胡營地中間清理出來的空地。

  諸胡見了,不知道誰先起的頭,紛紛拜伏於地。

  馬車沒有停頓,慢慢進了平朔門。

  大軍無聲前進著,秩序井然。

  眾胡跪拜於地,直到再也看不見馬車身影,方才慢慢起身。

  沒有人說話,因為沒那個心情。

  人被震之後,總是顯得很沉默。

  這個時候,所有人才會記起一些被他們刻意遺忘的事情:匈奴人隨便派出一些部隊,無論是劉粲親征,還是部將出馬,都能把他們這些氏羌巴羯之眾打得落花流水。

  而這些曾經死死騎在他們頭上的匈奴人,則是眼前這支部隊的手下敗將。

  二十萬大軍圍城,一個個興高采烈,都以為自己能上天了。現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人家這幾萬人,方才如果擊鼓進攻,在場諸部可能頂得住?說不得便是一場稀里嘩啦的大潰敗。

  梁王說了,眾軍退後,不得入城。

  現在還想不想入城?

  「大王明日於鹿子苑置宴,論功行賞,諸部貴人可帶二三親隨赴宴————」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騎士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喊著。

  眾胡聽了,面露喜色。

  方才還有些沉凝肅殺的氣氛,一下子就活絡了起來。

  數日以來,他們的心情從高興變成了疑惑、不滿,繼而又變成了惶恐、畏懼,現在則是欣喜。

  一句話,被拿捏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