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3章 謀算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靳准換了一身衣服,去了長樂殿,
「父親。」皇后靳月華擔心了大半夜,見到靳準時,終於鬆了口氣,將他迎了進去。
「劉粲父子被我殺了。」靳准看著女兒,直截了當地說道。
靳月華沉默不語,片刻後嘆了口氣,道:「父親魯莽了。」」
靳准也嘆了口氣。
他何嘗不知道呢?但那一刻,總是壓不住心中火氣,忍不住就動手了。
他不是做官的料,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很容易被情緒左右,事後回想起來,又有些後悔。
但做都做下了,再說什麼已無意義,
「你跟不跟我回家?你阿娘、弟妹們都很想你。」靳准看著女兒,問道。
靳月華有些心動。
她們姐妹倆入宮後,一開始還因為姿色出眾而頗受寵愛,但劉粲作為天子,
身邊又怎麼可能少了漂亮女人?久而久之,就冷落了二人。
長姐心中惱火,也守不住寂寞,與侍衛私通,被暴怒的劉粲處死,對外聲稱自盡。
靳月華雖然不太贊同姐姐的做法,但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站在她的立場上,雖然理解劉粲的羞惱,但總是不太高興。
姐姐死後,她被立為皇后,但那只是高高供起來罷了,實際處境並無改善。
甚至於,宮中一些妖艷賤貨還造她的謠,說她們姐妹一路貨色,將來必然也會與人私通,讓靳月華更覺危險,度日如年。
如今劉粲死了,心中稍稍有些哀傷,但也鬆了一口氣。
至少,不會有人突然跑到她面前,要求她自盡了。
「父親打算如何料理城中局勢?」靳月華親手給父親搬來了一張馬扎,讓他坐下,然後問道。
靳准沉吟了一下,道:「我已遣人聯絡辛恕、蔣英、遊子遠三人。此輩皆掌兵,多為城中僮僕,其眾不下八千。他們早想反了,只不過還在猶豫罷了,只要一勸,必然歸我。加上城東的綦毋部,如此便有近一萬八千步騎,殺呼延實等輩易如反掌。」
「父親萬不可大意。」靳月華說道:「興許辛恕、蔣英、遊子遠等輩還在密謀誅除父親呢。」
靳准嗯了一聲。
他當然思考過這個可能,但事已至此,沒有別的辦法了。唯有大家團結一致,儘可能攏在一起,才能為將來謀取更多的好處。
若一盤散沙,憑什麼讓他人高看你?人家只會覺得你好拿捏,原本打算給的好處也不給了。
「你要不要回家?」靳准又問了第二遍。
靳月華嘆了口氣,問道:「先帝的后妃如今在何處?」
「皆在邵勛後宮之中。」說到這裡,靳准眉頭一皺,道:「此人特別喜歡凌辱敵國后妃、將官家眷。先帝三位皇后、石勒之妻劉氏、王浚之妻崔氏、司馬穎之妻樂氏、司馬越之妻裴氏、晉惠帝皇后羊氏等,皆為其擄走,充實後宮,和晉武帝司馬炎一個德行。你若留在宮中「先帝后妃可有暴斃的?」靳月華問道。
靳准想了想,道:「未曾聽聞,勒妻劉氏為他生了兒女。」
靳月華聽完沒什麼表情,只靜靜思考。
良久之後,她嘆了口氣,道:「破城之後,若未見到女兒,他怕是不甘心。
聽聞他一介兵家子出身,自小貧苦,或特別傾慕高門貴女,若戰爭虜獲的敵國貴婦,定然要收之而後快。女兒若回家,父親交代得過去麼?」
靳准聞言,臉上閃過幾絲狠厲。
「阿爺。」靳月華抓住了他的手,急切道:「今已誅劉氏父子,父親在諸部之中聲望大喪。即便他們迫於形勢,嘴上不說,心裡也是有想法的。父親若再惡了邵勛,將來被他找個藉口誅殺了,其餘諸部怕是只會拍手叫好。如此,靳氏就破滅了,阿娘、弟妹如何自存?」
靳准一愣,臉上閃過幾絲糾結。
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厚此薄彼?
「靳氏乃匈奴豪門,父親卻惡了諸部,看似兇險,但異位而處,梁王或許會覺得父親大有用處。」靳月華又道:「關西初定,情勢複雜,我料梁王亦深感棘手。他必不會對匈奴斬盡殺絕,而是存著分而治之、互相監視的念頭。如此,便需要一個或幾個人暫時統御匈奴諸部,不令其為亂。若換個在諸部中聲望較高之人,梁王反倒會擔憂,父親其實是非常合適之人。大將軍府中掌管匈奴事務的幕僚,必有父親一席之地。」
靳准越聽越有道理,但心中還是有幾分不爽利。
難道我獻城之功,還保不下一個人嗎?
同時更有些慚愧,當初為了起勢,特意請劉粲來家中飲酒,讓他見到了兩個女兒。
沒想到啊,時過境遷,還是要靠這些事。
「父親先去處理大事吧。」靳月華暗嘆一聲,勸道。
只要父親仕途上進,只要妹妹能嫁個好人家,只要靳家還能保有富貴,她便是委身邵勛又如何?回家之後,不還是要嫁人?她這個身份,也嫁不了什麼好人家,既如此,又有多少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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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之後,蔣英帶著三千人來到了未央宮。
當然,此時的未央宮早就是一片斷壁殘垣,荒蕪得很。
部分區域完全廢棄,變成了果園、樹林、池沼。
部分區域則改建成了倉庫、軍營。
辛恕部兩千人就屯於未央宮西北,緊臨西城的直城門。
蔣英部則屯於未央宮東南,正對南城的安、西安二門。
三千人抵達此處後,立刻引起了騷動。
他們本就是豪門僮僕,戰鬥力極其有限,且胡漢混雜,語言未必相通,被長官帶來此處後,都有些惶恐,不知道要幹什麼。
辛部軍士一般無二,他們甚至懷疑蔣部要造反了,拉他們一起,於是鼓譟之聲不斷。軍中胡漢壯士自相疑忌,部隊幾乎要散架了。
蔣英也顧不得許多了,當先入營,與辛恕密談一番。
片刻之後,又派出心腹老僕,前往各處。
很快,光祿大夫胡勛、尚書郎王獷、馮翊太守遊子遠等人紛紛而至。
「昨夜靳車騎遣人尋我了。」辛怒開門見山道:「他似有反意,打算獻城而降。」
此言一出,眾皆驚訝。
「靳准為什麼反?不可能!」胡勛直搖頭,道:「自呼延皇后病逝,其女靳氏便被立為後。靳准又是車騎大將軍,稟掌國政,出入禁中,尋常事也。從弟靳明,以右衛將軍之身統領侍衛。靳氏其餘子侄,多有門蔭入仕者。如此榮寵,他怎麼可能反?反了又有什麼好處?」
眾人一聽,是啊,他們甚至想過劉漢宗室有人反,但真沒想過靳准造反,明顯不合常理嘛。
「靳准得罪的人太多了。」王獷說道:「獻女求榮,此君子所為耶?當年誅殺劉義黨羽之事,靳准亦有參與,馮翊氏羌怕是不會給他好臉色。」
「靳准與劉義有何仇怨?」辛恕不解,問道。
「此事你等不知屬實尋常。」王獷嘆道。
他是匈奴人,更容易知道一些秘辛。
「昔年劉義有一孺子,乃靳准從妹,淫於侍人。事發,義怒殺之,而屢以此事嘲笑靳准,准深恨之。」王獷說道:「後有一次議事,靳准勸諫天子,曰『東宮萬機之副,殿下宜自居之,使天下知早有所系望也。』義之死,實始於此也。
其人固有錯,然靳准眶毗必報之心,卻也令人驚懼。」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道:「先帝在位時,斯則百堂失火,燒死會稽王劉康(一說劉衷)等二十一人。宮中傳聞,天子(劉粲)聽聞此事時,驚愣萬分,顯非其所為。此事或靳准所為,一口氣燒死多位皇子,且先帝當時就居於此處。這等復仇之心,委實驚人。」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若此事為真,靳准狠毒之處,真的讓人害怕。
「那一一今日之事?」辛恕最先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看向眾人,問道。
胡勛長嘆一聲,道:「還能怎樣?靳准再惡毒,也得先等此事過去再說。若不從他,其必引兵來攻。呼延實在北城,此天子親信也,斷然不會袖手旁觀。城中或還有支持靳氏之人,亦有忠於天子之兵,屆時自相殘殺,一場混戰,必為晉軍偵知。長安城便保不住了,城外那些雜胡兵,你願意看到他們入內麼?」
眾人臉色一變。
腦子不正常才會讓雜胡兵進城呢。如果真要投降,還不如讓梁王進來,他總要點臉面,不會大肆屠城的。
那麼,情況就很明了了:忠於天子劉粲,還是與靳准一起造反?
其實,沒那麼難選。
即便此時站在天子一邊當忠臣,把靳准鬥垮了,他跑出去後投降梁王,然後再殺回來,一旦破城,他們幾個都要被清算。
破城的可能大不大呢?那簡直是必然的,無非早晚罷了。
他們只能站在靳准一邊,甚至拋開靳准單幹都不太行。
首先是手裡的兵眾不能打,必然會被靳准一擊而潰。
其次,靳准那個人眶毗必報,最好不要得罪他。
「那就跟靳准一起干。」辛恕說道:「他需要我等率軍守城,不讓雜胡兵入內,好騰出手來清理敵人。此事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先度過眼前難關。」
「好。」其他人沒有異議,很快分頭行動去了。
已時,靳准以車騎大將軍的名義召集將官議事,當場捕殺左衛將軍呼延實、
征西將軍劉厚、太傅朱紀、太保呼延晏等十餘人。
而差不多這個時候,劉粲、劉元公父子的頭顱也被送到了渭北邵勛的案頭。
聽使者詳細敘述昨夜之事,特別是反覆追問細節之後,邵勛有些驚訝。
「傳令,大軍渡河南下,我要大閱諸部兵馬。」邵勛喊來軍謀張賓,
道:「孟孫速去傳令,將銀槍、黑稍二軍及府兵諸部盡數集結起來,我要讓那些雜胡兵看看真正的軍威是什麼樣的。」
「立刻製作護匈奴中郎將的官印,由使者帶回去交給靳准。」
「給安定、扶風傳令,將抓獲之靳氏部落丁口就地安置,發給糧草。把靳康從牢里提出來,看管於宅院之中。」
一道道命令發布下去後,邵勛坐回了案幾之後,喝了口水。
放下茶碗後,他招了招手。
親軍督黃正會意,悄然上前。
邵勛低聲道:「入城之後,你帶人接管長安宮城,對皇后靳月華以禮相待。
她若想走,任其自去。」
黃正有些驚訝。
邵勛笑罵道:「這麼看我作甚?為了一女人,逼反靳准不值得。」
「遵命。」黃正又悄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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