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6章 改制(下)
陳留有很多不大不小的士族豪強,如邊氏、董氏、王氏、吳氏等等,各有田地部曲。
其中,邊氏沒落得最厲害,曹操殺邊讓之後,這個家族就沒落了。
但士族之間畢竟打斷骨頭連著筋,邊讓的外孫虞松二十出頭就被司馬懿闢為幕僚,出征遼東,後再任。
司馬師秉政時,虞松為其主簿,最終以曹魏中書令、大司農之職去世。
陳留虞氏其實就是靠司馬氏起家的,也算是司馬氏鐵桿。
如此賣力,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曹操殺其外公邊讓的因素在內了一一世家大族編織成了一張綿密的網,以曹操之能也無法斬草除根。
虞氏自稱陳留世家,其實在如今的行政區劃中,他們家所在的東昏城已經被劃入了濟陽郡之內,先帝時隸外黃縣,後入濟陽縣,如今東昏城是一個龍府駐地。
所以,陳留虞氏現在應該叫濟陽虞氏。
司馬睿的元配正妻虞孟母就出身濟陽虞氏,其人已在南渡後不久的永嘉六年(312)病逝,享年三十五歲一一應是去了建鄴後水土不服,適應不了環境。
這樣一個家族,雖然有一二子弟在大將軍府當低級幕僚,但他們造反也不奇怪。畢竟家族大著呢,不可能每個人的想法都一樣,有時候幾個主要家族成員鬧起脾氣,就可能裹挾其他人一起做出不理智的決定。
但陳留太守劉泌還是決定給他們一次機會,讓董氏、邊氏、王氏子弟入莊園勸說,徵集起來的丁壯則在外面列陣。
等待期間,劉泌還與梁國田曹令史褚衷閒談。
褚哀是豫州刺史褚從弟,出身陽翟褚氏,投梁王甚早,很得信重。
平陽有傳聞,褚可能很快就會被調過去,出任實權高官,為接替庾琛做準備,因為後者的身體不太好了。
「聽聞大王欲改稅制,豫州會不會改?」劉泌問道。
其實,他不是想問豫州,而是想旁敲側擊知道冀州如何。就目前傳出來的消息,新稅制應該只在梁國二十郡施行,二十郡之外還是老辦法派捐,但消息較為雜亂,始終沒個准,他很想知道。
「豫州並未接到消息。」褚衰並不隱瞞:「兄長居襄城數年,反覆清理過襄城郡戶口,但潁川、譙、沛、魯四郡國一直未有動靜。若要在豫州施行新制,肯定先要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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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泌也是這麼想的,聽到褚衷這番話後,心中大定。
說實話,即便心向梁王,也不願意看到度田之事大肆推行。
在梁國二十郡內這麼搞大家還能接受,很多梁國士人都去二十郡之外購地置產業,就是為了彌補損失。
這要是再一鍋端了,真的肉疼。
「你既在田曹,可知怎麼個收稅法?」劉泌問道。
「劉公,我才去田曹數月。」褚衷苦笑道:「只聽聞稅制半新半舊,新舊參半。」
「說來聽聽。」劉泌說道。
「田租每畝課谷至少一斗,按戶徵收。」褚衷說道:「國朝有正戶、次丁戶等,聽聞新制中,戶亦會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戶按五十畝收,中等戶、下等戶不知。不過也有傳聞,諸郡戶籍並未分三等戶,或許短期內只按戶徵收,不分等,待天下大定再改。」
「有這事?」劉泌驚訝道。
「是。」褚衷說道:「王長子璋於上林苑試了半年多了。」
劉泌嗯了一聲,其實和國朝那個從未真正施行過的舊稅制差不多。
他粗粗盤算了下,陳留郡目前共有67000餘戶、33萬6000餘口人,平均一戶五口。
如果分三等戶的話,印象中還是以上等戶居多。
如果不分等的話,去掉府兵不到一萬戶,剩下的按戶徵收,一次不到二十九萬斛,稅負其實是非常輕的,大概也就三十稅一的樣子。
「不過又有人提及,今有兩年三熟制,與漢魏時一年一熟不一樣,故建議降低每畝田租,但多收一次,即夏糧收穫後征一次夏稅,秋糧收穫後征一次秋稅。夏秋二稅亦可試著並在一起收。」褚衷又道:「不過大王否決了,
認為稅負過重。」
劉泌輕輕頜首。
「此為田租。」褚衷說道:「戶調絹三匹、綿三斤,此亦為國朝舊制。
輸布者,加五分之一,麻三斤,此為新制。」
新制之下,照顧到有些地方不產絹帛,那麼可用各色布沖抵,代價是多五分之一,即原本三匹絹的,就變成三匹又24尺布。
「另有庸。每戶出一丁,每年二旬力役,可出絹抵充,每日三尺,出六十尺(1.5匹)便可免此力役。」
「租庸調之外,另納地稅,每畝別課二升谷,以為義倉,賑濟之用。」
褚衷說完,劉泌快速心算了一下。
一戶百姓每年的賦稅開支是:糧六斛、絹四匹半、綿三斤。
賦稅以外也有開支,這個其實才是大頭。
以一家五口計,一年省著點吃需要60斛以上的糧,這是考慮到補充大量野菜、果蔬、牛羊奶之後的最低數字,其實是吃不太飽的,如果要吃飽,再加30解斛。
每畝用種子四升,五十畝就要20斛種子。
衣服、鞋子、頭巾之類的開支,兩三年一套,平均每年一匹布的樣子。
村社集體活動,如社日節之類,平均一年的支出是二三斛糧。
日常用品支出,這個姑且算與家庭養殖、農閒出外傭工收入相抵,
綜合算下來,一戶每年至少支出糧90-120斛、絹布五匹半、綿麻三斤。
那麼收入呢?
假設五十畝地,粟麥畝收三斛、雜糧畝收一斛半,兩年三熟制下,每年大約收一百八十八斛糧豆。
五畝宅園中,拿半畝用作住宅,四畝植桑,可出絹三匹。
綿三斤倒是不難,都是些雜碎絲頭之類,但絹還差兩匹半。以兩畝桑林出絹一匹半來算,還差三四畝地。
這個其實倒不難解決,因為一畝地只能種八株桑樹,那是考慮到不能太密。而在田間地頭、池塘周邊之類的破碎小地塊上,還可以種桑樹。
實在不行,多拿兩畝地出來就行,且種桑樹的幾畝地里,桑下還可以套種豆子、瓜果菜蔬之類,這也是一筆收入。
另外,梁王最初在陳郡收攏旱災蝗災後的流民,最初一戶給田三十畝。
那些人家一戶最多兩三人,甚至單丁成戶,三十畝勉強夠用,畢竟人少,當時也不怎麼收稅。
後來人多了以後,每戶倍給田,而收稅只按五十畝計,多出來的十畝不課稅,只要能種,收的都是自己的,這十畝地完全可以植桑種果樹。
再者,而今地廣人稀,荒地多得不得了,家庭養殖收入其實並不低,劉泌覺得將其與日用品支出相抵太誇張了,事實上可剩餘不少。
這個剩餘的做什麼?
其實農戶還有別的支出。比如兒子長大了,要蓋房,或者家裡的房子要修,這是不是支出?
比如要買耕牛,假設一頭耕牛能用十年,即便均攤到每年,差不多也要支出一匹絹的樣子。
再比如給寺廟、道觀敬奉之類,又或者偶爾吃肉、喝酒、遊玩,都是開支。
總體而言,如果不鬧災,田舍夫的日子是過得下去的,每年都有大幾十斛糧食、幾匹絹的盈餘。
古時耕作三年有一年盈餘,現在耕作兩年就有一年盈餘。
但不鬧災是不可能的,小災也是災,即便不絕收,一定幅度的減產則大有可能。
但怎麼說呢,日子是過得下去的。
在六十畝之外的公共荒地沒被日益增長的人口瓜分掉之前,只要不是嚴重到絕收的大災,農人都能堅持下去,甚至過得還不錯。
哦,對了,還有役一一這個就沒法說了,尤其是戰爭年代。
賦稅對一戶家庭來說其實不是什麼大的負擔,但役是真害人。
想到這裡,劉泌嘆了口氣。
這就是很多人反對戰爭的主要原因,
公卿大將打贏了敵人,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後世之人對其大加讚譽,因為他們無需承擔當世之人的苦痛。
但包括劉泌首己在內,他們就是當世之人。
「劉府君—————」正嘆氣間,前方的莊園大門洞開,虞氏族人哭哭啼啼走了出來。
劉泌整了整衣袍,舉步上前,怒道:「你說說,你們弄得這叫什麼事?
咦,虞公這是—————」
「家父急怒攻心,憂懼而死。」有人痛哭道。
「唉!」劉泌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游擊將軍邵慎、左軍將軍常粲對視一眼,也嘆了口氣,只不過他們哀嘆的原因就和劉泌大不一樣了。
虞氏也真是蠢得驚人!
你如果頑抗到底,我們還高看你一眼,贊你一聲好漢子。可你半途投降是怎麼回事啊?
兄弟們遠道而來,屁的戰功都沒有,也就能分一點浮財。
「收拾一點隨身用品,準備北上岢嵐吧。」劉泌臉色一肅,說道。
按照得到的命令,軍到出降,犯事之人全家流放岢嵐,田地收歸國有,
浮財一半拿來賞賜出戰軍士,一半充作郡府用度。
莊客部曲則點計清楚,編為役戶,將來可充作府兵部曲。
紮根濟陽幾代人的虞氏家族,除了兩個在幕府做事的官員外,算是徹底敗落了。
由此可以看出,梁國度田是鐵律,毫不容情。
只有度完田,才能推行新稅制,這是很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