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 述志
五月十六日,論道進入第七天。
其實早就進入垃圾時間了,因為最近兩天都是僧尼、道人之輩在辯經。
從郵城趕來的佛圖澄甚至為大家表演了天竺把戲,技驚四座。
不過他很快被人揭發年齡造假,
他說今年九十四歲,但有人說他虛報了三十歲,其實只有六十四。
吵到最後,一地雞毛。
邵勛看了看每天的「會議紀要」,覺得時機成熟了,於是在當天上午出席會議,並領著眾人來到了晉祠龍府外的田野間。
五月中旬的麥田遍地金黃,看著賞心悅目。
邵勛指著黃澄澄的小麥,說起了一件舊事:「永嘉三年(309)夏,諸州亢旱,江、漢、河、洛皆可涉。一年後,諸州大蝗,食草木、牛馬毛,皆盡。那兩年,你們怎麼過的,可還記得?」
此言一出,眾皆色變。
永嘉三年旱災的嚴重程度,史書未見,且還應了洛水斷流的識謠。
永嘉四年蝗災連牛馬毛都食盡了,河南農桑幾乎盡毀,花了好些年才恢復了元氣。
這兩場災害的嚴重程度,幾乎將整個北地端入深淵。
彼時河南白骨蔽野,百里無人煙,慘狀不忍猝睹。
「那兩年我是怎麼過來的?」邵勛蹲下身子,輕輕握住一株麥穗,
道:「便是靠此物。」
『永嘉三年麥收前就已經有大旱的苗頭了,入夏之後,滴雨未下。我情知不妙矣,立刻令軍民擔水澆地,能保多少保多少。幸而夏麥大體收穫,如此有了活人之資。」
「永嘉四年亦是如此。蝗之一物,往往夏天才出來作惡,彼時若能夏麥滿倉,夫有何憂?」
「我卻不明白了,喊了這麼多年兩年三熟之制,為何仍有許多人置若罔聞?」
「是,古時沒有兩年三熟之制,但今人何必盡皆法古?」
「我說『與時俱進』,許多人還不以為然,此可是今人勝古之明證?」
一番話說得眾人張口結舌。
兩年兩熟和兩年三熟的差別確實很大,沒什麼好反駁的,駁不動。
「平日裡一個個自翊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我就奇了,漢時有《匯勝之書》,魏晉以來可有農書?」邵勛又道:「一個個談玄論道,神鬼誌異之書滿地都是,為何沒人談論農事、商事?為何沒人把經營家業的心得寫出來?」
此時不光一大堆神鬼誌異,道家煉丹之術都有好些本,再往後的歷史上甚至出了《世說新語》這種「段子集」,可見時人空虛的精神世界。
沒事做,玩女人玩膩了,甚至連男女通吃都玩膩了,一個個醉生夢死開始瞎扯淡。
說到這裡,邵勛揮了揮手。
親軍督黃正捧來一本書。
邵勛將其接過,隨意翻了兩頁,道:「此書自二十年前開始寫,不斷增補,至今已有小成。書分《桑麻篇》、《百果篇》、《堆肥篇》、《輪作篇》等,集眾家之所長,皆經驗證有效,爾等可派人來抄錄。我不藏私,唯願天下之人皆豐衣足食。」
眾人先是有些驚,繼而神色複雜。
不管怎麼說,梁王在這件事上非常大氣,將這種能發家致富的農書公開,可謂造福萬方。
「我出了一本書,爾等可有書獻上?」邵勛又問道:「有些人打理家業多年,日以繼夜算計不停,難道沒有心得嗎?」
莊園制經濟之下,對打理家業的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時人並不諱言利,因為一個家族總要有幾個人親身參與莊園的經營。
當然也有清高者厭惡談利的。
這裡面有兩個極端,一個是王衍,一個是王戎。
王衍被他妻子郭氏派奴婢出門拾大糞弄怕了,甚至不願談論「錢」之一字。
王戎則親自算帳到深夜,家財每年都在增加,但就是不滿足,絞盡腦汁讓家產增殖。
他家培育出了好李子,賣出去時擔心被人留種,於是把種核鑽壞,時人譏之。
女兒嫁出去後,借了幾萬錢,一直沒還。歸寧回娘家時,王戎一直沒好臉色,直到女兒還了錢,「乃歡」。
時人在經營上的這種態度,讓邵勛很喜歡。
因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士大夫談利就變得「庸俗」了,變成了「不正確」。或許私下裡可以言利,但公開場合一定不能這樣。
但西晉這個群魔亂舞的時代,你做什麼都可以,因為更過分、更辣眼睛的事情都有人在做,家主親自算帳到深夜算個球!
而在沒法徹底消滅世家大族,被迫實行「一國兩制」的情況下,他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太尉。」邵勛看向王衍,道:「素聞郭夫人經商頗有心得,不知·—.」
王衍臉一黑。
全忠你要幹啥?老夫素不沾俗務,志向高潔,在我面前談論商事?
邵勛眨了眨眼晴,沒你那個商業鬼才老婆,你能有錢在洛陽舉辦連場聚會,維繫名聲?
「罷了。」王衍嘆道:「老夫回去問問。」
「此書若成,天下士商皆承太尉之情。」邵勛行了一禮,道。
王衍慌忙回禮,但臉色仍不是很好看。
司空劉翰見了,嘆道:「大王數日前曾問今人何不著書立說,誠哉斯言!老夫空活數十年,到頭來卻不懂與時俱進四字。今時不同往日,盡信書不如無書。後漢通經方能入仕,致時人只敢引經據典,不敢有分毫己身所思,此或貽患無窮。今日聽大王一席言,若有所悟,回去後當以『與時俱進』四字著書,以彰大王功績。」
「司空過譽了,四字如何成書?」邵勛擺手道。
劉翰笑了笑,不再多言,顯然有自己的想法。
邵勛也不管他,又看向跟在身後的士人,道:「可別再說我總是征丁征糧,農書抄錄完畢之後,各自施行。假以時日,糧肉果蔬定然比當下豐足。」
「是。」有人先應了聲,隨後便陸陸續續有人應是。
卡滔站在人群中,心情比前幾天好了不少。
梁王終究不是一味壓榨,也是會給好處的啊。不爭氣的是,竟然有些激動乃至感動。
華俊則暗自感慨。
若梁王一開始就說要傳播農書,然後再讓士人出讓好處,絕對不會如此這般。
但他先把士人心氣打下去,最後再給點甜頭,感覺就不一樣了。
順序很重要。
「將來去了江南,風物又不同,爾等若有青史留名之志,當可編纂一本新農書。」邵勛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默默觀察眾人的表情。
尤其是在「將來去了江南」六個字說完時,更是重點觀察。
還好,這些人好像已經認命了一一當然,也有可能這會人在晉陽,不便做什麼,說不定回家後就組織叛亂了,誰知道呢。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一段水渠邊。
渠對岸已經有人在收割小麥了,府兵、部曲齊上陣,忙得熱火朝天。
「自漢以來,中夏之敵皆在北。」邵勛突然說話了:「前漢時,匈奴騎兵連馬鞍都沒有,這樣的兵如何?」
士人有些不解,怎麼突然提到這個了?
金正在一旁曬笑道:「大王,那樣的騎兵連騎射都很麻煩,準頭也不行,更無法搏殺,不足為慮,一摧即垮。」
邵勛點了點頭,道:「時至今日,雙邊馬燈、高橋馬鞍橫空出世,鮮卑人馬上搏殺頗有章法,甲具亦很精良,騎射又快又急。再用兩漢禦敵之策,
只能慘敗。天下士民若想保住家業,非得供養精兵強將不可,府兵便是了。」
「真以為我喪心病狂,盯著爾等的家業不放呢?若無此強兵,胡人便一批批南下,他們可沒我這麼好說話。」
「昨日我還收到單于府軍報,又有數萬胡人自西向東,遷徙而來。而在此之前,幾乎每年都有胡人部族東遷、南下。」
「前往長安做買賣的商徒回報,秦、雍二州有新胡至,眾不下三萬,多高鼻深目之種。」
「爾等耳不聰、目不明,根本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
這番話說完,眾人面面相。
聽起來讓人震驚,但好像又不是假的,因為後漢年間就開始不斷有胡人遷徙而至,曹魏、國朝每隔幾年就冒出來一大批胡人,也不知道從哪過來的,又為何遷徙。
原來這種遷徙行為到現在還沒停止,且愈演愈烈?
眾人面色不太好看,更有人暗嘆一聲,心中某些牴觸情緒減少了很多。
「後漢、曹魏及國朝以來,胡人已遍布幽、冀、並、雍、秦、梁、涼、
司八州數十郡,眾不下二百萬。如果算上鮮卑諸部,則更為驚人。」邵勛又道。
「胡人散居各處,人多勢眾已成事實,那就不能裝看不見。」
「幸而其並非全是悖逆之徒,多有心向中夏之輩,可為我用之。」
「或曰何為梁國?」邵勛看向眾人,說道:「在此,我可直截了當告知諸位一一」
「其一,以田地為資,廣置軍府;以官爵為賞,厚養壯士。如此,則可扞御邊塞,黎庶盡安,再不受那戰亂之苦。此謂『相忍為國』。」
「其二,胡人亦我赤子,終我一世,都將與有識之士同心協力,化胡為夏,令其安居樂業,再不復為亂。其有功者立賞,不客官爵:有罪者必罰,
絕不姑息。如此,中夏之人可免於劫掠、襲殺之厄。此謂『夷夏俱安』。」
「其三,許爾等於江南置宅建園,說到做到,決不食言。君等皆國之菁粹,非那庸碌之人。異日於江南閒居之餘,或可鑽研濟世之學,著書立名。
我不喜陳腐舊論,若誰能寫出今世之學,且有可觀之處,必有厚賞。無能著書立論者,弄一些工巧之物出來亦有賞賜。若此物有益於國,則有官爵厚賞。」
說最後一條時,邵勛不由地多說了幾句:「服散縱酒之風可息矣。神鬼之說亦縹緲難證,徒費光陰。有那工夫,不如想想怎麼厚實家業。哪怕一畝地能多收三五斗糧,獻上此法,即可擢升門第、恩蔭子孫入仕授官。」
「武人需得禦敵殺賊,田舍夫終日為生計奔波,工匠才疏學淺,就爾等衣食不愁、家資豐厚、僮僕成群,浪蕩一生有甚意思?我知有些人不想入仕,只願遨遊於莊園間,可也!但閒暇時不如多學些東西,多找些事情做做,被我看上了,給個侯伯之位等閒事也。有爵位傍身,還有誰能輕視爾等?」
從辯證主義的角度來看,這些註定無法徹底消滅的土人也可以廢物利用他們中的很多人有錢有閒,還能輕易調動大量人力、物力,都他媽別給我神神鬼鬼了,找點正事做不行嗎?
你們能墳頭蹦迪、鬧市裸奔、當眾交合,改掉這臭毛病,像王戎那樣培育優質李子不香嗎?
實在不行,窩在家裡研究研究數學不好嗎?
其他人真沒你們這些條件。
一個大莊園、一生衣食無憂、無數莊客農奴伺候著,想做什麼事都可以。
邵勛記得,歐洲文藝復興後的那些發明創造,大部分都是這類有錢有閒的貴族、商人搞出來的,因為他們本身有學識,不用為生計發愁,且閒得蛋疼,故而找點事做做,打發時間,產生興趣之後,一輩子鑽研下去,說不定就有成果了。
「此為吾之志向。」邵勛最後說道:「爾等讚譽也好,毀謗也罷,我絕不改弦更張,此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