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八月,部分農田已經開始秋收了。
從這時候開始,一直持續到九月中旬,秋收才會全部結束。
八月底時,平陽一帶秋收已基本結束,糧食晾曬完畢,入倉儲放。
寧朔宮中開始收拾各類物品,準備出行。
春葵跟在符寶、蕙晚身後,笑意吟吟,打打鬧鬧。
一不小心撞了個宮人,把青瓷瓶給摔碎了。
邵勛在遠處靜靜看著。
風中隱隱傳來庾文君的聲音:「好了,你下去吧。」
裴靈雁抱著還沒滿兩周歲的女兒(生於神龜四年臘月),朝這邊走來。
羊獻容則在宮人離開後,忍不住對庾文君說道:「犯了錯不受罰,天下豈有這種道理?你若過意不去,今後找個由頭再獎賞她好了。如此綱紀廢弛,後宮當不亂了?」
庾文君正拿著戒尺,要打三小兒,聞言愣住了,也沒有反駁羊獻容的話,頗有點受氣包的感覺。
邵勛無奈地笑了笑,看著走過來的裴靈雁,道:「花奴你也不幫著管管?」
裴靈雁今天穿著一套暗紅色的長裙,剪裁得體,花紋繁複,沒有任何多餘的飾品,看著十分簡約,又有一種莊重之感。
聽到這話,那雙明亮妖媚的雙眼直直看著邵勛,似乎要看進他心底一般。
末了,似乎看明白了,眼底帶上了股責怪的意味,道:「你好日子過久了。
「長秋今天怎麼了?」邵勛尷尬地轉移了下話題,問道。
「明知故問。」裴靈雁將女兒送進邵勛懷中,然後幫他整了整袍服。
邵勛一隻手抱著女兒,一隻手抓住裴靈雁的手。
裴靈雁輕輕抽了抽,沒抽動,又白了他一眼,道:「你這麼放肆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何會對你這麼忍讓。」
邵勛鬆開右手,將裴靈雁抱入懷中,輕聲說道:「這樣不好麼?我們二十年前就相識了,如今有四個孩兒,出征在外時我也在想你。」
「你想的人太多了。以前還擔心我生氣,心懷愧疚告訴我又納了哪個女人,
現在提都不提了。」裴靈雁繼續為邵勛整理袍服,道:「羊獻容那麼心高氣傲的人,她發起脾氣,可不會像我這樣讓著你。
邵勛好像沒聽到,開始逗弄女兒。
女兒伸出小手,在邵勛臉上抓來抓去。
她非常好奇,似乎奇怪名為父親的這個男人為何長成這樣。
她白嫩嫩的手指輕輕揪著鬍鬚,然後又去摸父親的鼻子、嘴巴,摸到高興處,還笑了起來。
邵勛臉上變幻著表情,讓女兒的笑容愈發綻放。
裴靈雁輕輕放下手,退後兩步,含笑看著父女二人。
陽光透過樹蔭灑落在暗紅色的長裙上,女人站在那裡,修長娜的身姿挺拔無比,髮髻上金釵熠熠生輝,與她身上散發出的母性交相呼應,
玩了一會後,女兒有些困了,邵勛將她交給裴靈雁,然後坐在樹下,慢悠悠地喝著茶。
不一會兒,庾文君、羊獻容聯袂而至。
庾文君懷孕六個月了,小腹高高隆起,有些不舍地看著邵勛。
邵勛輕笑一下,撫了撫她的臉。
如果說裴靈雁像他的姐姐、母親,庾文君就像他的女兒,羊獻容就是正經女朋友一類。嗯,這會她就在瞪著邵勛呢。
羊獻容懷孕八個月了,行走間已有些吃力。
「不去不行。」邵勛看著庾文君,說道:「最簡單的一件事,你不去看看,
人家為什麼信服你?你哪來的威望?」
當然,當君主也可以威望不高,畢竟威望低也有威望低的活法,後果就是幾乎幹不成什麼事,受人擺布。
這時候的社會形態、政治體制,可與後世不一樣。
中國體制發展到唐代,其實已經不太可能篡位了,雖然唐朝依然出過武則天。
但到了北宋,那就真的很難了,再往後就更不用說。
原因很多,制度是一方面,社會形態的改變也是一方面,因為從唐代開始就沒有世家大族了,只有官僚家庭,整個社會更加原子化了。
如今這個時代,威望低就真的很致命,尤其對邵勛這個出身來說。
他的一切奔忙,一切努力,很多時候都是為了彌補自己出身的不足。而這個需要他一輩子來彌補的不足,卻是很多士族子弟出生就自帶而來的。
有人出生就在羅馬。
有人出生騾馬,然後靠著天下大亂的機會,一步步殺進了羅馬。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沒有崇高的威望是推進不了的。
「平陽也無甚事。」邵勛又道:「管好孩兒們,再催促大小官員轉運資糧入晉陽。」
「秋收之後,糜晃、陳有根會調發軍士,於上林苑中操練。」
「段部鮮卑有數百人入軍,蘇忠義那裡徵召的千名精壯也快到了,一起補入義從軍,需得分發器械,給其家人田宅。」
「匈奴可能會自蒲津關出兵劫掠,無需擔心。南中郎將金正在河東,夏侯承(原平陽太守)辦事也算得力,這一路不會有事。」
「汴梁會有一批河北災民遷往河內諸縣安置——」
「這些事自有丞相、中領軍、中護軍、大將軍府、護夷校尉府屬官辦理,大體不用你操心,過目一下即可。若有不決之處,可問問惠風,或者請教一下長秋也可以。」邵勛看向羊獻容,說道。
羊獻容用嘲諷的眼神看了下邵勛。
邵勛微笑以對。
羊獻容轉過頭去,輕輕撫摸著肚子,然後又狠狠看了一眼邵勛。
仿佛在說,既要在我身上作孽,享受歡愉,又要我幫別的女人,你怎麼想得這麼美呢?
「夫君,我會用心的。」庾文君先是愁容滿面,然後又一臉堅毅。
「國中可能會有一些人胡言亂語-—-——」說到這裡時,邵勛有些,他仔細斟酌了一番言語,才又道:「不要聽他們的,按我定下的方略來。」
庾文君點了點頭,旋又小心翼翼地問道:「要斥責他們嗎?」
邵勛被她這副神態給逗樂了。
羊獻容也用異樣的目光看向庾文君,一時間都不知道笑她好,還是可憐她好。
「胡言亂語之人,有些可能是你的親近之人。」邵勛來了一記重磅炸彈。
庾文君愣在了那裡,臉色有些白。
邵勛靜靜看著她。
片刻之後,庾文君可憐兮兮地輕聲道:「夫君,我只想幫你。」
羊獻容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有點愣愜。
「好,聽話。」邵勛輕輕捏了捏庾文君的手。
親族、丈夫、兒子三方之中抉擇,有幾個女人能做到無腦依賴丈夫?
羊獻容微微有些不服氣,她瘋起來連兒子都可以不要,庾文君那麼傻,憑什麼?
陽光漸漸西垂,在院落中照下了一片陰影。
邵勛看著夕陽,突有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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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在城中弟在外!」晉陽城北三交龍驤府外,府兵什長王五用力搖著絞盤,大聲道。
「弓無弦,箭無!」其餘幾位府兵大聲應和著。
「食糧乏盡若為活?」王五又加了把勁,大喊道。
「救我來!救我來!」其餘幾人齊聲高呼,奮力轉動絞盤。
在他們的努力中,一張麻繩編織的漁網從小河中漸漸浮起。
漁網很大,呈方形,四個角都被系在兩岸的四個木樁上。
樁上有絞盤,帶動漁網從河底上浮。
只聽「嘩啦」一聲,整張漁網浮出水面。
碩大的魚兒在網中跳來跳去,蝦蟹龜鱉則爬來爬去,似乎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怎麼突然就躍出水面,伸到空中了?
在河岸邊圍觀的人發出了熱烈的歡呼。
孩童跑來跑去,喜不自勝。
還有人拽著娘親的衣角,說今晚要吃魚。
一群胡人騎在馬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捕魚場景,人都傻了。
還能這麼捕魚?不是只能用弓箭射魚嗎?
離河稍遠的農田之中,府兵部曲們隱隱聽得歡呼,情不自禁地咧開了嘴。
府兵捕的魚,自家吃不完的話,會分一點給部曲,畢竟這會可是農忙時節,
不多吃點如何有力氣?
他們中大概一半來自河北,乃受災流民,被收攏之後送來晉陽,充作三交,
石嶺二龍驟府兩千四百府兵的部曲。
另外一半則來自汴梁,成分複雜,有天師道徒,有胡人俘虜,有罪人家眷,
也有受災流民。一部分表現出色且有家庭的,有幸被送到了太原當府兵部曲。
嚴格來說這是好事,因為在汴梁是修宮城,苦得很。這兩三年沒宮城修了,
就在陳留屯田,糧食只夠餬口,剩下的大部分被少府搜颳走了。
府兵部曲並不是奴婢,只是與府兵有人身依附關係罷了。而且梁王善待府兵,這幾年慢慢將發給他們的地從一百五十畝變成一百七八十畝,甚至有部分府兵家裡的地已經達到了規定上限的二百畝。
地多得是,缺的反而是人。
連帶府兵一家總共四戶人,耕作二百畝地,也不用多費心照料,廣種薄收便是,日子比以前可好多了。
說實話,一家大幾十畝地,你根本不可能精耕細作,也不可能有多好的田間料理,忙不過來的,更不需要什麼精良的農具,盡力而為就行,反正田地數量擺在這裡,廣種薄收之下,收益仍然比精耕細作十幾二十畝地強太多了。
實在種不了的話,拿一半地休耕就是了。
三交、石嶺龍府是去年秋冬之際設立的,妥善安置之後,今年二月開始春耕,八月開始,田間地頭滿是金黃的粟米,看著十分喜人。
一部分提前收割完畢的府兵們,則湊錢打制了一副漁網,安於河中許久,今日起網,滿滿的收穫,上下一片歡騰。
太原太守邵光遠遠見了,眼眶竟然有些微紅。
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
大前年晉陽大雨,道路泥濘難行,以至於影響了征討匈奴之事。
前年暴水成災,損失難以計數,很多在匈奴時代仍能堅持的塢堡都挺不下去了。
去年與鮮卑大戰,晉陽城外淪為胡人的牧場,損失慘重的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太原郡究竟荒蕪到了何種程度。
擊退鮮卑後,太原滿目瘡,甚至合併掉了幾個縣,因為沒人了。
入冬之時,梁王力排眾議,從河南籌集到了部分糧草、農具、種子,堅定地設置了兩個龍府,給太原增添了九千六百戶、三萬多口人。
如果當時囿於河南士族的壓力,延緩設置府兵,那麼就不會有今年這番景象。
今年還只是第一年,收成沒那麼好。到了明年,準備更充分,收成會更高。
肥沃的汾水谷地,不該只是胡人的牧場。
「按老規矩辦,一戶納糧五斛,盡數送入羊腸倉之內。」邵光對隨行的官員們吩咐道:「如此一來,今年過年就不會太寒酸了。」
眾人聽了,喜笑顏開。
晉陽縣丞孫站在人群之中,只覺恍如隔世。
「梁王至矣!」一騎自南邊奔來,大聲道。
孫珏精神一振,緊了緊手裡的戶籍黃冊,腦中最後過了一遍戶口、田畝數字,以備垂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