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白櫻桃下紫綸巾

  王妃站在後院花園內,定定地看著幾株櫻桃樹。

  秋風乍起之時,其實已經沒什麼景色可以觀賞了。

  這裡重要的,就只有人罷了。

  「參見王妃。」邵勛躬身行禮。

  裴妃今天戴了個紫色綸巾,更添幾分貴氣。

  魏晉時期,男子頭戴綸巾,此綸音同「關」,比較大,主要用來束縛頭髮。

  婦人所戴之綸巾,綸音同「倫」。共分兩種,溫暖時節佩戴的較為小巧,僅限頭部。冬日嚴寒時節,不但綸巾較為厚實,大小也及肩,甚至延伸到半個手臂上,主要起防寒作用。

  紫色、白色是婦人常見的綸巾顏色,比如石虎的皇后就喜歡戴紫色綸巾。

  小巧的紫色綸巾旁,還有玳瑁五兵佩,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非常吸睛。

  這婦人,越來越喜歡打扮了,以前很樸素的。

  「在看什麼?」裴妃輕聲問道。

  「白櫻桃下紫綸巾。」

  裴妃輕輕一笑:「你會寫詩?」

  「不會。我只會打打殺殺。」

  聽到「打打殺殺」四字時,裴妃嘆了口氣,問道:「聽糜子恢提及,你讓我和世子都住進金墉城,何也?」

  「司空奉帝北征,結果尚未可知。西邊傳來消息,長安在大肆徵兵,這會可能已經出發了。」邵勛說道:「王府只有五十隨從護衛,不夠安全。」

  「你不是增派了五十人麼?」

  「不夠的。」邵勛搖頭:「張方至少能帶兩三萬兵馬過來,洛陽不一定守得住。」

  長安司馬顒到底能動員多少兵,經過這兩年差不多也能看明白了。如果不傷筋動骨的話,大概就七萬人的樣子。

  前番攻洛陽,損失不下兩萬,剩下五萬。

  這會秦州皇甫重還在堅持,聽聞司馬顒也派了部分兵馬過去督戰,那麼如果張方奉命東進,他帶來的兵能有這五萬人的一半就不錯了。

  在這件事上,皇甫重其實是牽制了大量關中兵力的。

  孤城一座,堅守大半年了,始終沒被攻克。而朝廷卻已經收了他兄弟的宅子,轉賜給了邵勛,皇甫重的堅持註定要受到辜負——即使他派人突圍而出,向朝廷求救,多半也沒什麼結果。

  因此,張方東行的兵力,少則兩萬,多則三萬,大概就在這個數字間。而且馬上就要迎來秋收,秋收完了還有秋播——如果種小麥的話——農兵也不好大肆徵發。

  司馬顒即便再不顧惜農時,也怕底下人群起反對。

  但即便只有兩三萬人,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戍守洛陽的多為新募之軍,勉強能鼓起勇氣上城頭,野戰風險實在太大。邵勛已打定主意守了,先看看情況,守不住了再說。

  「所以你擔心西兵破城,捉了我和世子,令北征大業毀於一旦?」裴妃問道。

  她很聰明,頃刻間就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是。」邵勛回道。

  「其實你想多了。」裴妃用略帶點譏諷意味的語氣說道:「如果鄴城攻克在即,即便我們娘倆被張方抓了,他也不會收手的。況且張方這人雖瘋,卻不是傻子,他未必會對我們如何,司空他不會擔——」

  「我擔心。」邵勛直言不諱地說道。

  「擔心什麼?」裴妃問完又覺得這句話不太合適。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到底在期待什麼?

  人家是個少年郎,容易衝動,萬一說了什麼令人難堪的話,伱怎麼收場?但這個危險的遊戲委實太刺激了些,能夠填補她空虛生活的很大一部分。

  她甚至微微有些緊張了起來。

  「擔心王妃……和世子。」邵勛回道。

  裴妃緊繃的身體慢慢鬆弛了下來,臉微微有些熱。隨即又用略帶嘲笑的目光看向邵勛,似乎在笑他言不由衷。

  「若守不住洛陽,你打算怎麼辦?」裴妃轉過了身去,輕聲問道。

  「退守金墉城。」

  「金墉城也守不住呢?」

  「帶你和世子突圍。」

  裴妃微微一怔。

  邵勛沒有用「王妃」這個中性的稱呼,而是用了「你」,這讓她有些不適應。

  「兵荒馬亂,矢石橫飛的戰場上,如何輕易突圍?」裴妃轉過身來,問道。

  「我會給你擋箭的。」邵勛說道。

  裴妃如白天鵝般修長的脖子上,漸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邵勛頭微微低著,視線落在她的胸口。

  裴妃今天穿了件輕薄的深衣,方才那句話說完後,深衣上部明顯起了變化。

  許久的沉默。

  兩個人都覺得這氣氛有些不對,但又都很享受地沉溺其間。

  「莊園……莊園這邊,也要撤的吧?」良久之後,漸漸平復了心情的裴妃輕聲問道。

  「會。」邵勛肯定地說道:「留在這裡,等死而已。全部撤進金墉城。」

  「你就沒想過——」裴妃微微皺眉,道:「萬一北伐大敗,局面不可收拾了呢?」

  邵勛一時間沒法回答。

  他最近正在懷疑歷史被他改變了多少呢,心中的擔憂從來沒消失過。此時聽王妃提起,更是憂慮。

  但他確實沒什麼選擇。

  不守洛陽,直接東撤,那是作死。司馬越不會再信任他,也會對他的忠心和能力產生極大的質疑。

  事實上他只能堅守洛陽,與張方好好周旋一番。

  客觀分析,即便洛陽不守,還有金墉城,他沒那麼容易失敗。

  至於司馬穎會不會南下,他傾向於不會。因為司馬越還在聯絡并州、幽州、青州,讓他們夾擊鄴城,司馬穎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他若派主力南下,則鄴城不守,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仗打到這個份上,其實有點明牌的意味了。

  司馬越如果有勇氣,腦子夠用,即便戰敗了,也該率潰兵退回洛陽,收拾殘局。好好運作一番,說不定還能二次北伐。

  這樣一推演,其實留守洛陽的勝算還是有的。

  十幾萬大軍,哪怕只剩一半人。司馬越半路上收攏潰兵,粗粗整頓一番後,帶著他們回洛陽,里外夾擊之下,兵力不足的張方只有抱頭鼠竄的份——誰讓皇甫重拖住了大量關中兵馬呢?

  司馬越不會無能到驚慌失措,四處亂跑吧?

  他真的有點會運營,半年來造了不少牌,司馬穎即便打贏了鄴城之戰,只要沒有全殲北伐大軍,只要沒有勇氣直撲洛陽,他都只能求和。

  形勢和半年前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我還是要守洛陽。」邵勛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說道。

  他現在不依靠歷史,只從當前局勢判斷,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洛陽形勢固然危急,但張方能破城而入的機會並不絕對。

  司馬越哪怕只有天子司馬衷的智商,都會一路收攏潰兵,回洛陽整頓殘局。

  他隱忍負重這麼多年,哪會被輕易嚇破膽?

  「嗯,我聽你的。」裴妃柔聲應道:「過幾日再把何倫、王秉喚來,敲打一番,讓他們好好配合你做事。」

  裴妃很清楚,她一介婦人,在殺伐大事上,還是該聽男人的。

  邵勛點了點頭,道:「王妃做事條理清晰,真女中豪傑也。」

  裴妃白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嘆息道:「這麼好一座莊園,辛苦了半年,又要棄了,有些可惜。」

  其中有些樹、有些花,還是她讓人移栽過來的呢。

  「洛陽這地方,就沒什麼能長久的。」邵勛亦感嘆道。

  「你以後怎麼打算?」裴妃問道:「就留在洛陽嗎?」

  「我沒有挑挑揀揀的資格。」邵勛誠懇地說道:「去哪裡,不是我能決定的。」

  「那你當初還讓我準備徐州的退路?」裴妃眨了眨眼睛,問道。

  「當初想得太簡單了。有些事也沒有把握,只能那樣。」邵勛無奈道。

  「現在有把握了?」

  「現在我有把握,至少一部分兵願意跟著我遠徙他鄉,選擇沒那麼窄了。」

  「那你就隨波逐流了?」

  「是。」邵勛點了點頭,道:「我說過,我沒挑挑揀揀的資格。實缺出來,一個猶豫,就給別人搶走了。現在如果司州有實缺,我都敢要!」

  裴妃的神色有些怔忡。

  鷹,飢則為用,飽則遠颺。

  有些鳥,是關不住的。

  有些人,終究要離去,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一個地方。

  去了遠方之後,他會遇到其他人賞識重用,會結識不同的世家子弟,會遇到其他女人。

  「累了,送我回府吧。」裴妃意興闌珊地吩咐道。

  「諾。」邵勛注意到了她的神情,沒說什麼,只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