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重建(下)

  七月中下旬以後,第一批糧食運到了晉陽。

  郭時自蒲子趕回了陽曲,看望家人。

  三縣合併之後,陽曲縣治已經搬到了原狼孟縣所在之處,二十餘家郭氏族人被分在了這裡。

  郭時抵達時,看到叔父郭敬正在和人吵架。

  「這地總計四十頃六十七畝又二百步,本來就是郭氏祖業,讓你們出點東西又怎樣?」郭敬看著一大群灰頭土臉的百姓,大聲說道:「一家給五斗米,三月內給齊,這事就過去了,以後郭氏再不找你們麻煩。這般優厚的條件,還想什麽呢?」

  郭敬越說越氣憤,破口大罵道:「你們中有些人還是郭氏莊客。匈奴攻普陽那些年,哭喊著上門投靠,說為奴為婢也在所不惜。怎麽,現在都忘了當年的話了?」

  百姓們不敢和他對視,因為當年戰事頻繁,他們確實活不下去,必須投靠大戶才能生存,但現在不一樣了嘛,梁王重新劃分了陽曲縣的土地,將他們這些從鮮卑手裡贖回的人安置於此,令自食其力。

  當然也有部分來自新興諸縣的百姓對郭敬不屑一顧他們並非郭家莊客,自然不用給他好臉色。

  陽曲郭氏好歲也是大族,被鮮卑人擄去後,下場比他們還慘,如今梁王又沒有發還莊客、部曲,連帶郭氏族人在內,總計一萬二千餘人,編為四千戶,全部落籍陽曲。

  大家都一樣了,何必怕他?胡漢雜處之地的百姓,本來也沒那麽好說話,逼急了,晚上拿刀殺光你郭氏族人,再改名換姓去外地當流民,還能重新落籍,你待如何?

  「叔父。」郭時在一旁聽了半天,基本弄清楚了,於是咳嗽了下,喊道。

  郭敬扭頭一看,原來是侄子,膽氣更壯,道:「此乃蒲子縣賊捕、吾侄郭時,你等再鬧下去一—」

  「叔父。」郭時拉了他一把,低聲問道:「叔父不是在鄔縣麽?怎來此處了?」

  「不叫鄔縣了,現在叫平遙。」郭敬嘆了口氣,道:「聞得族人北歸,便來送些吃食和家用之物。雖然分家了,但到底是一族,實不忍看他們寥落至此。」

  「原來如此。」郭時明白了。

  這個叔父在鄔縣經營塢堡,一開始家業不大,畢竟是庶出,還是旁支,分到的東西很少。

  但他非常勤勉,練武之餘,時常親自下地幹活,身為郭氏族人,甚至還擔過類。

  族中有人笑他鑽錢眼裡了,把糧食、布匹、土地看得比什麽都重,他也不惱在鄔縣時,與鄉人關係處得不錯。

  戰事最激烈那會,四里八鄉的人甚至共推他為主,讓他帶著大夥去河北乞活,最後婉拒了。

  如今陽曲郭氏族人遭難,他又帶著部曲莊客,押了幾十車東西送過來,可謂仁義。

  「郭季子,你當年與石勒交好,在他衣食無著時,多次給他飯吃,此事梁王知道嗎?」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

  郭敬臉色一白,氣勢一下子萎了下去。

  郭時聞言,朝人群中瞪了一眼。

  喊話那人見得他兇惡的模樣,頓時膽怯,悄然向後退去。

  郭敬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道:「罷了,隨他去吧。這世道,唉。」

  嘆完,吩咐部曲把糧食、日用品卸下來,分給郭氏族人。

  郭時幫著一起干。

  宅子也分好了,卻不知原來是哪家的。郭時一家家都去到了,將瓦罐、碗筷、農具等物事放下。

  到了下午,他又和叔父郭敬一起去了北邊原孟縣舊地,這裡還有幾家郭氏族

  他們與另外數百家百姓混居。這些都是本地人,剛從山中躲避戰亂回來。

  除了這些人之外,郭時還看到了不少被綁著手的胡人。

  奇怪的是,押送、看守他們的也是胡人。

  有個少年哭哭啼啼,一邊哭,一邊用匈奴語大罵。

  郭時會說羯語,匈奴語只會一點,卻沒聽懂,

  募地,一胡兵滿臉怒容地走了過來,一把揪住少年,將他狠狠撞在馬車車輪上,然後抽出刀,橫著放在少年頭頂,比劃了一下車輪。

  片刻之後,他氣急敗壞地抽了少年一個耳光,走開了。

  少年被這麽一弄,好像被嚇住了。他只要再長高一點點,就和車輪一般高了,屆時那人殺了他,也不算違背古老的傳統。

  汗流瀆背了吧?

  少年捂著臉,蹲在地上哀聲哭泣著。

  「方才我找人打聽了,是岢嵐、太原、西河三郡造反的部落。」郭敬走了過來,瞟了一眼那個匈奴少年,說道:「梁王率銀槍、義從等軍坐鎮後方,列了十餘部落之名,言罪在不赦,許其餘部落進兵,瓜分其人丁、牛羊、牧場。不知已被剿滅幾個了,聽聞不少。諸部得了好處,又聯名孝敬了一部分人丁、牛羊給梁王,便被押送到了太原為奴。接下來怎麽處置他們,那就不知道了,多半為官家耕田放牧吧。』」

  郭時心中一驚。

  他一月之前往平陽送了份公函,然後拜訪舊友,接著又來晉陽看望族人,卻不知蒲子那邊怎樣了。

  應該沒甚大事,那邊的部落雖然不算真心降順梁王,但比較安分,沒有公然造反。

  幷州的局勢是真的複雜,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稍不留神就身死族滅。

  給孟縣舊地的郭氏族人分發完吃食、農具、家什後,某位耆老非常熱情,非要留他們一起吃飯。

  郭敬、郭時互相看了下,人家都這麽困難了,怎麽好意思留下來?

  無奈耆老多番挽留,郭敬嘆了口氣,喚來一部曲,讓他把來時路上受了傷,

  腿有點跛的一匹老挽馬殺了,大家一起吃頓好的。

  郭時閒極無聊,就去附近轉了轉。

  北邊數里外有座土城,就位於石嶺山南麓,那是石嶺龍府的駐地。

  城外有人影走動的樣子,遠遠看不真切,不過他知道那些府兵是從哪來的忠武軍挑了三百、許昌及兗州世兵各挑了三百,剩下三百人來自守晉陽的劉靈部青州兵。

  花費極大代價從河南運來的糧食,主要就消耗在這些人身上了。

  石嶺龍府一千二百府兵,大機率需要輪番值守石嶺關。

  三交龍府位於普陽北郊,這是拱衛幷州核心的。

  也就這兩個龍驟府了,現在梁王是真的窮。

  不過,局面在一點點變好。

  就像久旱之後,那皴裂的大地流進了汨汨清泉,慢慢得到滋潤。

  假以時日,太原會變好的,幷州也會變好的。

  梁王現在都不敢在新興五縣安置百姓,任其荒蕪長草,但太原拾好後,便可長驅北上,收取新興、雁門二郡,屆時有雁門關遮護,這兩地就可放心大膽的安置百姓屯墾了。

  設府兵確實是安定一地的好辦法。

  郭時一邊轉,一邊看。

  天色漸晚,薄霧升起,陽曲縣的郊野是那樣的寧靜、安逸。

  可是誰能想到,僅僅兩個月前,這裡還是鮮卑人牧馬放羊的地方呢?

  鄉間的田壟、灌渠、陂池、桑林、果園隨處可見,拿來放牧真的可惜了。

  在陽曲住了一晚後,郭敬、郭時叔侄一同南返。

  「叔父,聽聞太尉舉薦你任官?」回去的路上,郭時問道。

  「太尉真是糊——」享郭敬苦笑了下,道:「上次讓我入洛陽中軍,我婉拒了。這次又讓我去樓煩,怕是推卻不了了。」』

  「太尉舉薦何職?」郭時好奇地問道。

  「樓煩縣尉。」郭敬說完,又簡單解釋了一下。

  幷州人煙稀少,有的縣合併了,但卻新設了一個幾乎渺無人煙的縣,即樓煩縣,治於樓煩故城,隸岢嵐郡。

  如果說縣丞是縣令理論上的副手的話,那麽縣尉就是縣令實際上的副手,各種事務的執行都靠縣尉來推動,縣令只做決策。

  另外,樓煩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附近又有優良的丘陵牧場,可能會在此設立牧監,畜養馬匹,以備將來征戰。

  所以,樓煩明明沒什麽人,但該縣主官卻不是「長」,而是「令」,級別比秀容還高。

  「這個樓煩縣尉,多半免不了廝殺征戰。」郭敬嘆道:「我本來只想躬耕於鄉里,奈何太尉非要舉薦我,如之奈何。」』

  「叔父會帶人去樓煩縣嗎?」郭時問道。

  「你倒聰明。」郭敬看了他一眼,笑道:「會帶二百戶人前去,我也就負擔得起這麽多。太尉說琅琊王氏出錢,替我在河北招募五百戶莊客,送來樓煩,都交給我打理。」』

  「叔父,而今太原能拿得出白養二百戶莊客錢糧的家族,可不多啊。」郭時說道:「有些大族外表光鮮,可一看里子還不如叔父殷實。在治產業一道上,他們差遠了。」」

  「我本農人,就好農事,真不想做這打打殺殺的事。」郭敬無奈地搖了搖頭,旋又道:「不過有些事難以避免。此番鮮卑入寇之後,我也想明白了,這世道安心種地已不可能。家裡幾個小子,我都讓他們練武了,免得將來有事,被人—鍋端了。」

  「另者,梁王千方百計籌措糧草,以實幷州,我看得也很振奮。」郭敬繼續說道:「那就去樓煩安家吧,看看梁王能幹出什麽名堂,究竟能不能讓幷州安定下來。」

  郭時聽了連連點頭。

  他突然間想到一件事。在平陽時,有人傳言中原豪族願自籌糧草、農具、種子,遣子弟部曲至幷州實邊者,可優先任官。

  或許,這就是叔父能當樓煩縣尉的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