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宿命

  不經意間,雨突然就停了。

  有人抬頭望天,卻見陰雲密布,心中暗道:莫不是老天特意為了雙方數萬大軍廝殺,而故意把雨停下?

  這個想法太地獄了,讓人不寒而慄。

  黎明時分,廣武故城方向便熱鬧了起來。

  巨大的金帳開始拆卸,柱子、橫樑、氈布、家俱等各色物品,一樣樣裝起,竟然塞了上百車。

  女人們仔細擠完早晨的牛羊奶,將其裝入木桶、皮囊之中,放置於車上。

  河岸邊是膀大腰圓的男人,他們赤著上身,喊著號子,將漁網從河中拖起。

  每每撈到大魚,便轉身炫耀,惹得那群女人嬌笑不已。

  小孩們在山坡上撿拾著野菜、蘑菇,放入籃中,還有人背上背著捆紮好的柴禾,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去。

  沉悶的馬蹄聲在四周響起。

  騎士們馳騁在馬的海洋之中,驅趕著一群又一群馬,消失在南方的天際邊。

  他們走後,一列又一列手持長槍的騎兵快速透過,領頭一人的長槍上掛著面三角旗幡,在風中獵獵飛舞鬚髮皆白的老人坐在木墩上,如枯樹皮一般的雙手緊緊握著木杯,目光深邃。

  喝完最後一口奶後,他嘆了口氣。

  這就是宿命。

  年輕時他喜歡征戰沙場,也為大晉朝打過幾次仗,甚至在九年前,他還最後一次為晉朝打仗,

  干藍谷大破匈奴,追殺百里。

  現在他不喜歡這些了。

  他只想在夏日的夜晚,躺在滿天繁星之下,聆聽風的聲音,看著帳篷里自家孫兒熟睡。

  這個單于、那個大王,帶來的只有無盡的苦難。

  血,始終流不盡」

  威嚴深沉的角聲響起,彷佛來自四面八方,動人心魄。

  高大寬闊的車出現在北方泥濘的土地上,車簾被掀起,露出了草原單于嚴肅的面容。

  一隊隊背著圓盾,腰懸弓刀的武士跟在車旁邊,旌旗一面連著一面,鋪天蓋地。

  奴僕們成群結隊,手裡舉著儀仗。

  老人自視線觸及到車開始,便伏倒在地,

  車輪壓過水坑,將渾水澆在老人身上。

  直到聽不到車輪聲後,老人才緩緩起身,擦去額頭上的污泥和草莖。

  他回到自己的臨時住處,拿起弓刀、馬鞭,牽出馬匹,翻身而上。

  牛羊被他驅趕著不斷向前,當翻過一道山坡時,他忍不住停馬回望,將北方的景色盡收眼底。

  南風勁吹,河面泛起一道道細碎的波紋。

  沱河兩岸,隨風湧起的綠色草浪之中,到處是雪白的羊群。

  牧人們策馬漫步,皮鞭時不時炸響,驅趕著牛羊向前。

  歌聲在渺無人煙的山谷中反覆迴蕩。

  其聲粗獷、悲切、蒼涼又帶著股野性,就像那暴風雪中的樺樹一樣,背影寂寥,卻又頑強生長著。

  血腥殺戮與對生活的熱愛,矛盾又統一的建立在每個人身上。

  這就是鮮卑,這就是草原。

  老人解下腰間皮囊,飲了一口馬奶酒。

  鮮卑人、烏桓人、匈奴人、羯人、漢人浩浩蕩蕩,洶湧南下,準備廝殺。

  什麽時候,他們能如同自己手中的奶和酒一樣,融為一體呢?

  或許永遠不會,因為這就是宿命。

  ******

  黃頭軍慢慢匯集到了普陽。

  晨間炊煙裊裊升起。

  城牆根下擺著一排又一排的瓦罐,汨汨冒著熱氣,蔚為壯觀。

  曾易懷裡冒著刀鞘,緊閉雙目。

  他並沒有真的睡著,而是在想家。

  他害怕自己眼裡那一閃而現的溫柔被別人看見,讓人恥笑,破壞他冰冷兇狠的形象。

  家裡的麥子應該收了吧?

  不知道她一個人怎麽辦,來得及收嗎?前陣子可是下雨來著。

  開春後種的韭菜應該收了好幾茬了,開集時可以拿去賣,有沒有多賣幾個錢?

  清明後有沒有種瓜?他記得叮囑過的,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

  平陽來了很多大官,瓜果在夏天很好賣,能補貼點家用。

  圈裡的一隻羊蹄子有問題,他想將其殺了賣錢,女人猶豫不決。

  好蠢啊,那羊的蹄子早晚爛掉,能活到哪天?

  唉!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氣後,曾易睜開了眼睛。

  「隊主。」本隊軍士端來了一碗野菜湯,笑吟吟地說道。

  曾易端起碗,慢慢喝著。

  這並不是純粹的菜湯,而是野菜、肉脯合在一起熬的湯。

  最近老喝這個,他都快膩了,但軍中最缺的就是各色穀子,能有什麽辦法?

  碗底放著一塊骨頭,曾易也不怕燙,用手指拈起,先啃乾淨了骨頭上的爛肉,然後拿眼瞧了瞧,又開始吸食骨髓。

  「隊主,我給你挑的,不錯吧?」軍士笑嘻嘻的。

  曾易瞧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快喝吧,一人兩碗,喝完我再去留。」軍士又道。

  「這玩意,不到中午,一泡尿就沒了,頂個屁用。」曾易一邊嫌棄著,一邊哩呼嚕喝得香甜餅子、粟米飯之類的飯食,銀槍軍、義從軍、親軍能吃,他們卻吃不了,誰讓糧食不夠呢?

  軍中上下、強弱之別,特別明顯,沒辦法,

  「隊主,廝殺時帶著我,你去哪我去哪,好不好?」軍士盛來第二碗湯時,輕聲說道。

  「為何?一個隊同進同退,哪有什麽帶不帶的說法?」曾易問道。

  「若陣列野戰,我自無二話。」軍士說道:「可若攻拔敵營,山間廝鬥,我跟著你,能活,興許還能有斬獲。」

  「有牽掛了?」曾易低頭喝湯,不讓人看見他的表情。

  軍士沉默良久,道:「家裡那位懷上了,我想活著回去,最好再賺點錢帛。」

  曾易不語軍士又嘆道:「其實,當初抱著根木頭在水中沉浮時,死不死對我來說已沒那麽可怕了。梁王救了我,這條命就是還給他又如何?我就想我的孩兒活下來,平平安安長大,哪怕不跟我姓。如果能帶著幾匹布回家,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最後一句話時,他的嘴角微微翹起,彷佛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情一樣。

  「我執刀盾,你持槍,跟緊我,不要走遠。」曾易突然說道。

  「好。」軍士滿臉喜色。

  「挺過這一仗,我等就能活。」曾易說道:「放心,打不了多久的。多打一個月,銀槍軍也得和咱們一起喝野菜湯,最遲七月就能班師。「

  二人說話間,先吃罷早飯的部隊已經收拾行囊,開始出發了。

  浩浩蕩蕩近兩萬人,離開晉陽,直指石嶺。

  ******

  自晉軍主力抵達晉陽後,陽曲等地便來了一場大撤退。

  數日內,曾經滿地的帳篷拆得一乾二淨,人丁、牛羊紛紛向北,越過石嶺,抵達新興,留下的只有純粹的戰士,一邊牧馬,一邊監視晉陽方向。

  從這一點來看,鮮卑人是會打仗的。

  他們對南下有執念,但不會寸土必爭,該怎麽打就怎麽打,打不贏就跑,打得贏就追亡逐北,

  消滅敵人成建制的武裝力量。

  這是一種聰明的做法,也是故老相傳的戰略,契合他們生產生活方式的戰略。

  神龜五年(321)五月底,他們再一次發起了南下的試探。

  這是一次堪稱「卑微」的試探,因為自古以來沒有胡人占據過漢地主要區域,沒有胡人當過天子,一個都沒有。

  雖然自後漢建立以來,雙方的力量對比一直在發生著對草原有利的變化,他們更文明了,典章制度更完善了,鐵器產量暴增,騎兵的戰術革新日新月異,現在的一千騎兵可以輕鬆打敗前漢、匈奴時代的五千乃至一萬騎————·

  他們信心十足。

  檀石槐一統草原是一次偉大的嘗試,結果證明漢軍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數萬出塞騎兵被鮮卑鐵騎打得幾乎全軍覆沒,死者十之七八。

  只可惜,檀石槐四十多歲就死了,鮮卑四分五裂,淪為了中原諸侯的打手。

  但這次嘗試依然有積極的意義。

  或許,現在的草原統一起來,實力將遠遠超過匈奴一統草原那會,因為他們有鐵匠打制的精良武器,質量和數量都遠超匈奴時代。

  他們有具裝甲騎,數量也遠超匈奴時代,

  他們有粗粗訓練的步兵,戰鬥力比匈奴那少得可憐的步兵強多了。

  他們種田的規模,同樣遠超匈奴時代。

  最重要的是有了高橋馬鞍,有了雙邊馬,無論行軍、騎射還是肉搏衝鋒都極為方便,能充分呼叫全身的力量,能使用更多的技巧。

  匈奴人那種披著毛毯騎在光馬背上,只靠雙腿夾緊馬腹,做著可笑、笨拙動作的騎兵,幾乎不配稱為騎兵,就像大人與小孩的區別—————·

  現在或許可以繼檀石槐之後進行第二次嘗試了。

  而中原的新主人必然不允許他們展開這種嘗試,碰撞已是註定的宿命。

  五月二十七日,大將軍府騎兵殷熙率兩千義從軍出汾水河谷,直撲陽曲。

  留守此地的鮮卑人當然做出了反應。

  午後,天高雲淡。

  雄駿的馬兒馱著英勇的騎士,在已經乾透了的草地上小步快跑。

  它們噴著鼻息,四蹄發出有節奏的聲。

  漸漸地,速度越來越快,馬背也越來越顛簸。

  風中傳來了草的芬芳,間或夾雜著牛羊糞便的味道。

  耳中傳來了旗幟呼啦啦的聲音,外加角聲、哨聲、喊叫聲。

  騎士們面容嚴肅,甚至堪稱獰。

  當眼中出現對方越來越高大的身影,以及陽光下不停閃爍著的刀槍寒光時,一瞬間壓抑感沒了。

  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今日,有死而已。

  雙方數千騎在陽曲境內爆發了第一戰,

  而在陽曲以南二十里處,無數步騎正在行軍。

  邵勳看著面色蒼白的鮮卑使者,只說了一句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