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群山寂靜無比,原始得彷佛千萬年來都沒人居住過一樣。
劉明抬頭看了看,兩側山勢連綿,起伏不定。
山上草木鬱鬱蔥蔥,林深幽暗。
群山夾峙中,汾水靜靜流淌著,一路向南。
河畔開滿了野花,牧草節節拔高,充滿了旺盛的生機。
一隻猛虎自山林而下,遠遠對視著這邊的一群人。
劉明放下手裡那細長而尖的破甲箭,換上了一支相對扁平的長箭,搭在弓弦上,遙遙對著老虎虎停下了腳步,目光意味難明。
劉明身側有兩名隨從,腰間懸著步弓,手裡握著鐵矛,此刻身形微緊,做搏殺狀。
他們身後還有一人,輕聲安撫著躁動不安的戰馬。
馬非常恐懼,蹄子都有些軟,但卻不敢嘶鳴,似乎害怕被老虎發現一般。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四人一虎對峙良久之後,老虎緩緩後退,消失在密林之中。
「這虎吃過人。」劉明放下步弓,輕吁一口氣,說道。
「什長,不獵虎麽?」身旁之人忍不住問道。
「今日不獵虎,獵索頭。」劉明鑽出草叢,趴在驛道上仔細聽了聽,道:「看樣子真有索頭過來。」
「彩雉奔行山間多年,他說看到了索頭在牧馬,應不是虛言,回去得獎他幾隻羊。」隨從說道。
劉明沒有回答,正自起身之時,眉頭一皺,再度趴伏而下,施展地聽之法。
片刻之後,他站起身,道:「來人不多,十餘騎而已。
「這是前面探路的。」隨從又道:「大隊人馬不知在哪裡,更不知從哪鑽出來的。「
劉明瞪了他一眼,道:「岢嵐已是我劉氏紮根之處,叫你多跑跑,熟悉地理,你卻一副憊懶樣。」
隨從低下頭,不敢多言。
劉明是正兒八經的上黨劉氏分支岢嵐劉氏的族人,他雖然也姓劉,卻是家奴賜姓,能一樣麽?
「鮮卑定是破了晉陽。」劉明說道:「若晉陽僥倖還在,那就是秀容沒了。他們搶到了牛羊、
糧食,然後大舉北上,往靜樂殺來。」
「為何不是羊腸倉告破呢?」隨從不解道。
「羊腸倉內沒什麽糧食了。」劉明搖頭道:「上個月我們去那運糧,已是最後一批,全都送到梁王軍中了。」
「竟然沒補?」
「沒補,沒處補。」劉明說道:「梁王本就是來巡視一下,沒打算待多久,若長期屯駐北邊,
這會是斷然不成的,須得等夏麥收了才行。「
「梁王來巡,代王也來巡,巡著巡著可不就打起來了——-—」隨從嘟道。
劉明瞪了他一眼,正待說些什麽,突然臉色一變,道:「來了。」
話音剛落,便飛快地竄進了山坡上的草叢中。
最後一人牽馬而來。
劉明看了看,居然還有心思大笑:「被猛虎嚇壞了吧?還好你緩過來了,一會不許腿軟。」
隨從們忽略了他的話,最後一遍檢查了器械,然後接過馬韁,屏氣凝神待命。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
片刻之後,十餘名拓跋鮮卑騎兵出現在了視野中。
他們的速度並不快,顯然有所保留。
往前行了三十步後,只聽「曦律律」的嘶鳴聲響起,沖在最前面的兩名鮮卑騎兵轟然倒地。
馬兒痛苦側臥而下,壓住了其中一人的腿,讓他發出一聲慘叫。
看樣子,竟是一人一馬的腿都斷了!
「沖!」劉明翻身上馬,自山坡上斜沖而下。
馬匹賓士之中,他本能地身體後仰,雙腿夾緊馬腹,身子略微斜著,只聽「嗖」的一聲,利箭快速飛出,直接命中第三名鮮卑騎兵的脖子。
箭矢去勢甚急,穿透脖子之後,似乎還帶出了點什麽,血更是噴涌得一塌糊塗。
兩名隨從亦奔馬而出,雙雙射箭。
其中一人射空了,另一人則射中了敵人的馬。
「!!」接二連三的倒地聲響起。
鮮卑人還沒反應過來,就有四人倒地,短時間內失去了戰鬥力。
草叢中還有最後一人,手持劉明方才使用的步弓,短時間內連發三箭,射中一人,倒一匹馬。
一個照面被放倒一半,鮮卑人暴跳如雷。
他們拿出各種長短兵刃,悍不畏死地沖了過來。
墜馬倒地的三人似乎傷得不重,亦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兵,怪叫著沖了過來。
劉明角弓一轉,將跑得最快的人釘死在地。
後面兩人凶性勃發,邁著羅圈腿一路快跑,沒有追劉明,而是奔向草叢中的步弓手。
步弓手抬手一箭,射倒一人,然後不再戀戰,攏起馬韁,翻身上了一匹,向北狂奔。
另有幾匹馬嘶鳴一聲,跟在其身後,鬃發飛揚之中,已跑出去數十步。
羅圈腿氣得以刀礦地,破口大罵。
劉明和兩名隨從也不再戀戰,哨一聲就轉身離去。
鮮卑人小v心翼翼地避開陷馬坑和己方死傷的人馬,待提起馬速時,對方已經只剩一個遠遠的背影了。
他們追了一會就停下了,沒意義。
於是兜馬迴轉,檢視己方死傷之人,同時向後方匯報一一在他們身後數里處,還有百餘騎,他們們同樣屬於先鋒的一部分。
一個令人無法迴避的事實已經擺在他們面前:即便百般小心,他們依然被發現了行蹤。
用腦子想一想就知道了,不太可能是秀容那邊傳訊,而是靜樂縣這邊主動探知。
這裡除了羯人就是不知名的雜胡,在山間放牧、打獵、樵採的人不少,被他們發現其實是難以避免的。
其實沒什麽別的招,只能以快打慢了。但現在靜樂縣有了防備,卻不知該怎麽辦,騎兵可沒法攻城。
劉明等人回到靜樂縣時,這座只有南北二門的小城已經關閉了一個。
得到訊息的牧民、農人亂鬨鬨地湧進城內,一時間人喊馬嘶,混亂不已。
離得較遠的乾脆不回城了,驅趕著牲畜向深山中躲避.
劉明在城外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趕在最後進了城。
「轟!」南門在牧人的大罵聲中關閉了。
沒有辦法,這些人臉色蒼白,當場收拾細軟,帶上一切能帶走的東西,往山中的春季牧場遁去城頭奔上了一批丁壯。
高鼻深目者有之,黑眼黑髮者有之,甚至還有一批索頭。
他們瞪大眼睛,運足目力看向南方,試圖判斷敵人什麽時候衝到城下。
靜樂是名義上的岢嵐郡治,劉家戶籍所在地,上黨劉氏分出來的子弟多在這裡安家,往返於天池、靜樂之間。
索頭來了,他們也很怕,但現在沒退路了。
劉氏子弟和梁王繫結得太深,在中原的利益太大,好處太多,別說索頭來了,就是前姐夫石勒來了,也得把他擒下,獻給新姐夫梁王。
聚兵的鼓聲一浪高過一浪,丁壯們紛紛從牆上、床下、柴堆中抽出兵刃,上牆值守。
這些人裡面青壯不多,老人、少年不少,野戰或許不行,但依託城池防住一股騎兵,卻也沒甚大礙。
擊鼓到最後,數百名大盤子臉、水桶腰的大媽也拿著明晃晃的刀,在城下集結,隨時待命。
部分婦人甚至牽著馬,著弓,臉色平靜,甚至還有心思調戲那些滿臉稚氣的少年一一草原風俗,男女成婚前便可苟合,生下孩子也不要緊,帶著孩子頭婚嫁人的並不鮮見,風氣較為開放。
「守住靜樂便是大功。」縣令將礙事的官服脫了扔在地上,換了一身華貴的黑羔皮大衣一一天子的冕服之一,也是用黑羔羊皮製成的一一手持大斧衝上城牆,見人就喊。
壯丁健婦們聽了,齊齊應下。
邊塞之地,生存殘酷無比,不敢與敵廝殺的都可以被淘汰了。
因為你會被人輕視,連女人都娶不到。
與索頭面對面野戰或許強人所難了,守城你怕什麽?
鼓聲停下之時,南邊升起了大股煙塵,拓跋鮮卑的大隊人馬到了。
這個時候,邵勳已經向南行軍了兩天,離靜樂縣不過十里之遙。
充當先鋒的義從軍一部數百騎亦遠遠出現在北方的天際邊。
城頭守軍看了,紛紛高呼」
而在東面數百里外的新興郡內,一群又一群的牛羊被驅趕南下。
他們如同蝗蟲一般,吃光了驛道附近的所有牧草、樹葉、灌木嫩芽。
後來者吃不到,於是向更遠處尋找。
牧人們哈哈大笑,唱著高亢的牧歌,分劃地盤,開始放牧牛羊馬匹。
一批又一批的騎兵洶湧南下,往石嶺方向而去。
他們走後,地平線上甚至出現了成千上萬的步卒。
平城四周的鐵匠鋪爐火日夜不息,將一件又一件打制好的鐵鎧、大刀、箭矢送往前線。
拓跋鬱律的金帳已過雁門關,停在了濾沱河畔。
全軍步騎五萬餘人,連帶著各部貴人,浩浩蕩蕩,聲勢喧天。
沒人感到奇怪這樣的陣勢,對草原牧人來說每年都能看到。
與中原君主常年住在皇宮不同,草原君主是每年都要巡視四方的,而且不是孤身巡視,而是帶著官員、軍將、嬪妃以及規模在五萬到十萬之間的部眾一起出發。
距離往往很遠,但會提前規劃好路線,在哪裡放牧,在哪裡駐都有定規。
這個風俗後來延續到了北朝.
天子四處跑,巡視全國各地,春天卻霜、夏天避暑、秋天圍獵、冬天捕魚。
甚至一直到了隋唐,北朝之風依然有所延續,隋煬帝西巡滅吐谷渾,過大斗拔谷時夏天飛雪,
損失慘重,依然不改初心邵勳也喜歡帶著大軍威鑷、鎮撫四方,他其實也是一個胡風非常濃烈的漢人君主。
他與拓跋鬱律撞上,既是偶然,也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