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早有預謀

  艱難跋涉多日後,離盛樂已是不遠。

  盛樂是代國北都,位於今內蒙古和林格爾縣北十公里土城子。

  秦漢置雲中、定襄二郡,附近除了黃河外,還有多條支流、湖泊,水草豐美。

  土壤看起來是黑沙土,比較肥沃,宜農牧,有「畜牧廣衍,龍荒之最壤」的美譽,其實極具農業潛力此時子(糜子)剛剛播種完畢,鄉間之間一片寧靜。

  大大小小的村落遍布四野,神奇的是,這裡並沒有多少塢堡和莊園,自耕農看樣子比較多,

  想想也是諷刺,奴隸制更加深重的草原地區,自耕農居然比中原更容易見到。

  「這些人在準備什麽?」途經一個村落時,庾蔑指著老百姓正在捆紮的東西,問道。

  護送他們的代國軍校看了一眼,沒回答,只顧著趕路。

  「祭酒,這便是檫稈。」衛家子弟衛洪跟在他身邊,輕聲說道:「代人喜種檫、蕎等物,與中原粟、麥廣為種植大不同。檫可粒食,其稈乃上等飼料,代國時徵此物,送往軍中。」

  「原來如此,讓濟時見笑了。」庾蔑點了點頭,眉頭緊鎖。

  他小時候跟父親在林慮山中躬耕,也經常砍柴、割草,拿農作物的秸稈餵牲畜,只不過過去了很多年,一時間沒想起來罷了。

  只是,看到這個事實後,總是讓他有些憂慮。

  他又看了看周圍。

  農田之外,還有很多草場。

  代國的地形,東西長,南北狹,因此東西部差異很大聽聞有些地方牧草返青早,有的地方晚,但最集中的時段便在四月。

  這會已是四月中下旬,絕大部分牧草已經返青。如此,會不會————·

  「濟時。」庾蔑看了眼不遠處的代人兵士,低聲問道:「代人會不會在準備打仗?」

  衛洪有些遲疑,思慮片刻後,道:「不太可能。」」

  說完,他又解釋了一番。

  原來,到了下個月,各地將陸陸續續進入牧草抽穗孕蕾開花的關鍵生長期。拓跋氏有傳統,五到七月間國主巡視各地,一為鎮撫,二為防霜。

  所謂防霜,主要集中在陰山前後,那裡比較冷,林木極其茂盛,五月甚至還有殘雪。偏偏那裡適合種糧食,而且這些年的氣候有些怪,較為暖和的五六月間,偶爾也會發生隕霜事件,令農作物減產。

  檫這種農作物,關鍵生長期可經不起霜凍。

  三個月成熟後倒是不怕霜凍,但那個時候風大起來了,會吹落種子,也會有所減產。

  其實,對孕蕾開花期的牧草來說,隕霜也會影響其生長,所以拓跋氏會組織人手在陰山一帶防霜一一未必一定有霜凍災害,但拓跋鮮卑非常重視農牧業生產,必要的預防措施還是要有的。

  到了最後,衛洪說道:「以我這些年與拓跋氏做買賣的觀感來看,拓跋鮮卑非常羨慕劉漢匈奴。梁王所置之岢嵐郡,莽莽群山,晉人覺得不便耕作,棄之如履,連縣鄉都懶得設,一股腦全扔給匈奴人。但匈奴卻如獲至寶,山下河谷可種田,山上草木茂盛,可放牧,雨水還比草原多,草長得高、長得大、長得茂密,還長得快,不知可多養多少牲畜,又可多活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六月隕霜比草原少太多了,牧草、糧食收成高。劉琨割讓雁門、代郡,地雖不大,但卻是代國不可多得的良地。所以他們立刻建了平城作為南都,這便是其國策,就像匈奴人的『跨有雍並』一樣,拓跋鮮卑非常渴望南下。岢嵐、西河這種山地較多的郡縣,都是他們夢寐以求之物。」

  「以前六月隕霜多麽?」庾蔑沒來過草原,對此有些好奇。

  「有,但較少。」衛洪搖了搖頭,道:「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些年突然就多了起來。六月草原其實是最為暖和的時段了,以往幾乎聽不到隕霜事件,即便有,也未必能怎樣,但這些年就嚴重了。草原人惶恐不已,以為做錯了什麽事,屢次殺生口祭天,卻沒什麽改變。」

  降霜和霜凍造成災害,這是兩個概念,程度差別很大。

  最坑的是,這些年不但降霜多了,還比較嚴重,屢次造成災害,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過一一」這個時候衛洪也有些不確定了,他看著庾蔑,嚴肅地說道:「過去三年,拓跋氏境內都沒什麽值得一提的災害。過了整整三年好日子,我亦無法斷言他們會怎麽樣。」

  庾蔑默默點了點頭,他基本了解事情全貌了。

  四月二十五日,一行十餘人抵達了盛樂城南。

  庾蔑趁機觀察了一下,發現這座城不小:東西長四里有餘,南北長六七里。

  與漢地城池一樣,城外居住著很多百姓,有牧人,有農人,有工匠,有商徒,十分熱鬧。

  這是一座塞外大城啊,怕不是居住著五萬人以上!

  而且,聽衛洪說,隨著拓跋代征服的地區越來越多,戶口越來越繁盛,盛樂可能會繼續擴建。

  真是野心勃勃!

  就在庾蔑等人打算進城一觀的時候,突然間就被一路護送而來的軍校帶到了城西的一座佛寺內此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謹言慎行,只說了一句:「若不想死,就不要離開這裡。」

  庾蔑與衛洪對視一眼,震驚莫名。

  「敢問將軍奉何人之命?代公在何處?為何不見我等?」庾蔑追上了轉身離去的軍校,低聲問道。

  軍校似乎有些煩,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兇惡,只道:「讓你住在這裡就住在這裡,不要多話。

  現在有許多人在找你們,落到他們手裡,必死無疑。「」

  庾蔑還要再說什麽,被衛洪拉住了。

  軍校快步離開,但跟隨他而來的百名軍士卻未走,而是散在佛寺的各個角落,既是護衛,同時也是監視庾蔑心中升起了股不好的預感。

  或許,梁王和幕府僚佐們之前的判斷都是錯的。

  他們覺得拓跋鮮卑短時間內經歷了一次內亂,死了三位國君,且逃走了一大堆人,國中局勢動盪無比,這個時候就不可能對外發動戰爭。

  但這只是站在中原人的視角做出的判斷,或許草原並不一樣?

  以己度人,容易出錯啊。

  「滴答!」天空下起了雨。

  碩大的雨滴落在蓮花化生童子瓦當上,沖走了上面的塵埃,漸次匯成一條線,灑落地面。

  佛寺比較新,瓦當上塗抹的朱漆甚微耀眼,看起來有點像血。

  只是這血光之災,不知道發生在盛樂還是別的什麽地方了。或許,到處都有吧。

  拓跋鮮卑,其實早就定下今年南征的計劃了,這是庾蔑心中突然冒出的念頭。

  ******

  接到高翊傳回來的訊息後,邵勳沒有妄動,但也沒有怠慢。

  他立刻派出大量游騎,北上進入雁門境內,刺探訊息。

  旬日後,損失一半人手,剩下的人灰頭土臉跑回來,也沒刺探到什麽有用的訊息。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代國境內各個城池都在囤積糧草。

  打制好的鐵鎧、箭矢、刀槍也一車車、一馱馱運過來,路上到處可以看見重車隊。

  對此,邵勳有些驚訝。

  他正在做著征討拓跋鮮卑的前期準備呢,比如拉攏緣邊部落、巡視地方、建設前出據點、外交虛與委蛇等等,沒想到人家居然有主動南下的心思。

  這太出乎意料了四月二十五日,他離開了黃河,率軍抵達嵐谷縣(今岢嵐縣)。

  嵐谷新設,去年秋天雨停後,修了薄薄一圈土城,與規格稍好點的營壘差不多,壓根稱不上城池。

  嵐谷縣周圍群山聳峙,岢嵐水(今嵐漪河)中流而出,匯入黃河。

  縣東北地形漸漸開闊,至後世五寨縣一帶,形成了一個喇叭狀谷地。

  谷中河道縱橫一一事實上五寨縣也是後世山西水資源相對豐富的地區一一其中最大一條河名「草城川」,此地亦以「草城川」為名,卻不知起自於何處了。

  因水草豐美,拓跋鮮卑若南下,非常喜歡在草城川一帶集結,蓋因補給相對充裕。

  邵勳在此設嵐谷縣,其實就是為了擋住草城川這個敵軍的集結地。

  他現在來到了此處「殺!」山谷之中,一萬的將士排列成陣,刻苦操練。

  邵勳站在城頭,默默看著。

  陳有根手癢了,居然親自帶隊操練黃頭軍將士。

  他比較嚴厲,話也難聽,動不動拿馬鞭打人。誰動作不到位了,反應慢了,往往就被責罰,給將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外一萬將士則分作數批,伐木取土,構築營盤。

  縣城就那麽大,住個三四千人頂天了,絕大部分軍士在縣城周圍設寨,甚至有不少人屯駐左右山中,下視河谷「大王,軍中糧草不過月余所支,該回了。」軍謀張賓指著北邊連綿的群山,說道:「留一將戌守於此即可,大王萬金之軀,不可輕身犯險。」』

  邵勳唔了一聲,問道:「不是剛收了許多牲畜麽?我的糧草可不止一月,或有兩三個月。「

  張賓還是皺了皺眉頭,隨後換了一種勸法,道:「若拓跋鬱律南下,未必走離石,晉陽豈非更加便捷?」

  這番話倒是起了作用,邵勳一聽便說道:「孟孫此言頗有道理。晉陽只有劉靈之兵,恐獨木難支。」

  不是不想多調兵,主要還是糧草不足。

  這個問題要持續到六七月間才能緩解一一五月麥收,最快五月底、六月初啟運,按路程遠近不同,差不多就是六七月間送至前線,

  「仆請大王之晉陽。」見勸說起了作用,張賓立刻躬身一禮,請道。

  「孟孫————」邵勳感慨地看著他。

  此子從一開始不太情願,到現在盡心竭力為他出謀劃策,幾年時間內轉變頗大。

  有時候想想,只讓他當軍事參謀是不是大材小用了?或許他能勝任更加全面的舞台?

  「這兩天我去下天池,隨後便率軍回返晉陽。」邵勳說道:「孟孫,你覺得何人留守嵐谷為佳?」

  「仆以為一—」張賓話剛說一半,就見派往草城川的游騎飛馬奔回,有人背上還插著箭,狼狽無比。

  他的臉色一下子僵住了。

  拓跋鮮卑號稱「控弦上馬將有百萬」。

  這當然是吹牛的,全國一百多萬人還差不多,但這依然比較可怕,因為這已經可以徵發不少兵了,還都是比較勁悍耐戰的。

  梁王不會被圍困在嵐谷,動彈不得吧?

  「大王。」張賓臉色不是很好看,低聲道:「岢嵐、西河、太原三郡雜胡,歸附不久,人心雜亂,萬一起了肘腋之患,卻是不美。仆請一—」

  邵勳伸手止住了張賓後面的話,道:「孟孫,遣人至晉陽,徵發諸郡兵,據守石嶺。新興百姓,能撤就撤,不能撤就固守塢堡。」

  「再行文幽州,近聞鮮卑屢次襲擾廣寧、上谷,當徵發郡人,以作固守計。廣寧難守,可酌情退至上谷,但不許再退了。」

  「遣人至離石,讓黃頭軍護送王妃等人返回平陽。」

  「其餘人等,隨我擊賊。退,也不是這麽個退法。見賊而走,以後還怎麽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