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來帶你們乞活

  第756章 我來帶你們乞活

  七月下旬的晉陽,已經迎來了災後重建。

  其實也沒什麼可重建的了,塢堡沒事,建立在田間地頭的茅草屋被水沖沒了——當然,糧食也被沖走了。

  好在高田排水及時,還能有部分收穫,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收復并州前,劉曜鎮太原,大力安置流民,按照他厘定的戶口,大概有二萬四千餘戶、十三萬多人,比劉琨當政時大大增加——這都是帳面人口。

  去年的戰爭讓太原損失了大量戶口,這次又爆發水災,損失難以估量,卻不知還剩幾何了。

  就邵勛看來,很多太原小士族,如唐、武、范等,都只剩千餘戶莊客了。

  一些經營規模更小的土豪,已然在大水中「破產」,淪為了流民。

  太原太守邵光是屯田校尉出身,他沒別的招,乾脆重新劃分土地,一如他當年收攏、安置屯田軍一樣。

  這種奪人土地乃至丁口的事情,放在以往定然會激起反彈。但或許是今年的天地之威讓人害怕了,心氣都沒了,到最後除了些許抱怨之外,並無大的反彈,一切磕磕絆絆,一切又都緩慢地執行了下去。

  邵勛只在晉陽逗留了兩三天,除了交代任務之外,順便陪一下劉野那。

  她懷孕了。

  算算時間,應該是孟門津的那個傍晚,他看到了對岸的「石」字大旗,突然間興致勃發……

  那是一次自邵某人首次開葷以來,都算得上酣暢淋漓的高質量澀澀。

  這種享受,可遇而不可求,比例行公事交公糧舒服太多了。

  劉野那之外,平陽還有一個孕婦,那就是邵勛的主母裴靈雁了。

  她是在聞喜懷上的,應該臘月底或正月初生產。

  囑咐郭氏照顧好她叔母之後,邵勛又帶著親軍及義從軍一部東行,過樂平時短暫停留了一下。

  樂平五縣也有不少河流,且該郡整體以山地丘陵地形為主,這次顯然遭重了。

  太守郭榮說起郡中之事,潸然淚下。

  當年潛回樂平之時,招待他的兩個土豪塢堡已被衝垮,其中一個人員死傷、散失大半,另一個稍好,得知軍中無糧之後,由塢堡帥帶領,全體南下上黨就食,成為了流民。

  這個地方本來人口就少,又是河北、并州交戰的焦點,百姓死傷、逃亡無數,再遭水災重挫,郭榮泣不成聲,說全郡百姓可能已不足萬人。

  邵勛聽了默然無語。

  「待下一批糧食運來,我酌情調發一批百姓予你。」邵勛說道。

  「百姓何來?」郭榮有些發愣。

  「罷了,百姓和糧食同時出發,樂平終究還是咽喉之地。」邵勛說道:「魯陽屯田軍這些年戶口愈發殷實,已有一萬一千餘戶、近二萬七千男女老少。這些人為我征戰多年,該給點好處,落籍為民了。我分一半予你,你遣人四處搜羅下,準備好屋舍,劃分好田地,再找尋些無主農具、牲畜,若來得及,儘量九月就種冬小麥。若來不及,明年開春後再說吧。」

  「是。」郭榮喜出望外。

  沒有百姓,這個太守當得也沒意思。

  魯陽屯田軍有組織、打過仗,精壯較多——一萬多戶才兩萬多人,很明顯人口結構以青壯為主,甚至有很多單身漢。

  有這些人在,樂平也安穩多了,一旦河北有變,可著即鎮壓,至少也能守住井陘關,不讓亂軍衝進樂平。

  「樂平是梁國的樂平,你要把握好。」邵勛叮囑道:「水災過後,若有塢堡帥、莊園主返鄉,想要索回土地、招攬莊客,你給我攔下來,可明白?」

  「明白。」郭榮的心情一下子從方才的高峰跌落谷底。

  不用懷疑,他要被人罵慘了。

  梁王很明顯在趁機打壓樂平五縣的豪強勢力,趁著水災過後的良機,重新釐清地權、戶口,分配給新來的人。

  水災中離鄉的豪族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回不來了。或者即便回來了,也勢力大衰,多半要被編戶齊民——看梁王在河南做的事情,這幾乎是必然的。

  其實,又何止樂平如此?

  太原、新興二郡乃至河北的常山、中山等地莫外如是——上黨沒怎麼遭災,另當別論。

  對梁王而言,這既是賑災,同時也是增加其統治力的大好機會。

  八月初一,邵勛經井陘關出并州。

  過井陘關時,道途多有損毀。

  被洪水連根拔起的樹木隨處可見,山體滑坡也見到了一兩處。

  這可是開發程度很低、植被覆蓋率極高的年代,卻還遭受如此重創。

  今年的大洪水,大概在整個歷史上都能排的上號。

  八月初五,邵勛抵達了常山郡城真定。

  ******

  常山諸城基本都已損毀。

  入目所見,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樹木,以及日漸腐爛的人畜屍體。

  沒人收拾,或者說來不及收拾。

  常山、中山二郡幾乎完全癱瘓,官吏蕩然無存,百姓流離失所。

  少數高地上,或數百人一股,或千餘人一群,衣衫襤褸,目光呆滯。

  五月《備雨潦命》下達後,一開始沒人在意,但當雨越下越大後,人們慢慢地慌了。

  有些人提前轉移糧食至高處,這會還能勉強吊著命。但大多數人沒有條件這麼做,洪水襲來後,要麼逃命,要麼被水圍困等死。

  人相食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

  鄴城等地災情很輕,糧食收成受到的影響有限,但問題是糧食很難運輸過來。

  魏、陽平、渤海、清河等郡徵發大量役徒,首先清理河道中的樹木。

  或拖到岸上,或編紮成排,向南送入黃河,再經汴水運至汴梁。

  河道每清理一部分,當地就用船隻輸送糧食北上。

  但這條水運路線最遠也就到博陵,且至今只有寥寥十餘船糧食過來,官府效率太低,邸閣存糧也不太充足。

  常山、中山好似被放棄了一般。

  附近范陽、高陽、趙、巨鹿、安平等郡災情相對較輕,但也一堆人嗷嗷待哺。

  今年這場大洪災,重創的就是冀州北部、幽州部分郡縣以及并州北部。

  這些地方素來不是什麼多雨地帶,有的甚至是農牧過渡區域,但卻爆發了世紀洪水,讓人匪夷所思。

  邵勛進入常山之後,幾乎很難找到補給。

  飛龍山鎮將陳午大概是保留元氣較多的官員,初八那天,他帶人穿過黃泥漿,送來了數百頭牛羊。

  邵勛令人尋了一處高地,將牛羊就地宰殺。

  其實他們帶來的戰馬也乏食,有些甚至得了病,一併宰殺了事,只留了寥寥二十餘匹。

  水渾濁無比、乾柴難尋、炊具更是不足,即便有了食物,困難還是很多……

  「飛龍山怎麼樣?」邵勛問道。

  「損失慘重。」一聽這話,陳午就直嘆氣:「山下的田地全完了,在河邊放牧的牛羊也被沖走了不少,有些人未及轉移,都不見了。」

  邵勛眉頭一皺,問道:「沒收到命令嗎?」

  陳午有些尷尬,道:「河灘邊的草長得太茂盛,太好了,總想著晚幾天沒事的。再者,山上也沒足夠的地方。」

  邵勛瞪了他一眼,旋又嘆了口氣,這個時候苛責又有什麼意義呢?賑災要緊啊。

  「你遣人向南,去安平和鄴城,知會下劉王喬和盧子道,我就在常山,看他們是不是要餓死我。」邵勛吩咐道:「每晚一日,就有無數百姓餓死。此事若辦不好,什麼刺史、軍司都別當了,看我動不動他們!」

  「遵命。」陳午喚來了兒子陳赤特,讓他親自帶人去辦。

  不遠處響起了嘩嘩的趟水聲,眾人舉目望去,卻見一大群人被肉湯的香味吸引,奮起最後的余勁,跌跌撞撞前來。

  邵勛站起身,只見大概有數百人的樣子,從另一片高地而來。

  許是熬了很久,最後終於斷炊了,見到這邊有人且還有食物,於是在求生的欲望驅使下沖了過來。

  高地上還發生了爭執。

  一婦人發瘋般地推搡著幾個男人,從釜中抱出倆小兒,一邊嚎哭,一邊向這邊衝來。

  她身形瘦弱,面有菜色,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這個時候卻仿佛有無窮的氣力一般,抱著她的孩兒,一步一滑地向這邊衝來。

  好幾次都跌在黃泥湯中,最後又手忙腳亂將孩兒抱起,堅定不移地向這邊走來。

  邵勛越眾而出,趟入泥水之中。

  「大王。」楊勤一急,帶著親兵衝上前去,防備不理智的亂民可能的襲擊。

  婦人衝到十餘步外,仿佛已經燃盡了生命,再也起不來了。

  倆小兒落在泥水中,哇哇大哭。

  邵勛健步上前,一手一個,將小兒抱起。

  婦人用乞求的目光看向他。

  「我答應你,把他們養大。」邵勛看著她,說道。

  婦人嘴角含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看看能不能活,若不能,挖個坑埋了吧。」邵勛嘆了口氣,吩咐道,隨後轉身離去。

  高地之上,親兵們拿刀鞘敲打著亂民,維持秩序。

  陳午讓人取來木碗,給這些人舀湯。

  餓了許久的人,也不知道有沒有福氣消受這肉湯,聽天由命吧。

  「此乃梁王親賜,喝了這碗湯,莫要忘記大王的恩惠。」陳午找來了十餘人,在一旁說道。

  饑民們狼吞虎咽,也不怕燙,頃刻之間就喝完一碗肉湯,這時才稍稍回過神來,跪拜於地,呼道:「梁王活我,這條命是大王的了。」

  「不要急,再喝點湯,將養一下身子,我帶你們乞活去。」邵勛看著面目悽慘的災民們,說道:「天無絕人之路,但隨我行,總會有口吃食的。」

  眾人聽得將信將疑。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他們也不知道「梁王」究竟是個啥東西。

  到底是真王還是亂世草頭王,沒人弄得清楚,興許是自封的吧。

  不過,看那些正在煙燻火燎的肉脯以及散發著陣陣香氣的肉湯,姑且信他一回吧。

  邵勛不再多言。

  楊勤從親兵那裡湊了十幾個胡餅,泡在溫水中,做成了糊糊。

  邵勛將其餵給懷裡一男一女倆小兒吃。

  他們也是餓得狠了,狼吞虎咽個不停。

  夕陽西下,蒲陽山鎮將須卜岩帶著數百匹役畜,馱載著糧食,出現在了遠方的天際邊。

  高地上眾人看了,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歡呼。

  邵勛亦站起身,看向北方。

  他知道,他若不來,陳午、須卜岩都不會出現在這裡,眼前這些饑民絕無可能活下來。

  盧志一定也焦頭爛額,他優先賑濟的是便於水路運輸的郡縣災民,畢竟遭災的地方不止常山、中山二郡,只不過這裡最嚴重罷了。

  在這個世道活下去,一切遠沒有那麼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