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露布飛捷

  第662章 露布飛捷

  信使自開陽門入城,沿著銅駝街一路向北。

  銅駝街很忙碌,來來往往的人一大堆,堵塞住了街道。

  按理說,露布飛捷這種事情,該有人清理街道的。但洛陽、河南二縣的官吏們不知道幹什麼去了,辦事不積極,有氣無力,壓根沒動彈。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只不過深究下去就不禮貌了,畢竟兩縣官衙內現在沒幾個人。

  你說為何沒人?飯都吃不飽啊,三天餓九頓,不跑何待?

  街道兩側的行市內,青壯男子哭哭啼啼,與家人依依惜別。

  留守洛陽的河陽丁壯們不耐煩地催促他們出發。

  「磨磨蹭蹭作甚,又不是不能回來。」

  「白超塢沒新安城那麼難打,也就王彌不捨得丟棄鐵冶,拼死力戰罷了,放心,很快就結束了。」

  「打掉白超塢,爾等家人也能安心做買賣。」

  聽到河陽兵如此催促,有些性子暴烈的市人忍不住了,說道:「之前打新安城的時候你們也是這麼說的。可打完新安城,還有白超塢。打完白超塢,還有硤石堡。一路打過去,要死多少人?何時是個頭?」

  「當初到底是誰一潰數百里,把這些險隘之地全丟了?」

  「都開始拉丁入伍了,還說好打!苦也,吾命休矣。」

  ……

  被市人如此回懟,河陽丁壯們的臉色也有些不自然。

  他們終究臉皮不夠厚,無法做到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地步。

  白超塢之戰已經持續三個月了。戰爭伊始,雙方野戰數場,禁軍勝少負多,被一路推至新安城——彼時乃二月底、三月初。

  大將軍府一看,知道禁軍雖然戰鬥力提升了一些,但王彌所部也在提升,於是徵調了忙完農活的洛南府兵三千餘人,並其部曲一併發往新安。

  三千餘名重甲長劍士在新安城下大破王彌,斬首兩千餘級、俘兩千人,戰線再度穩住,推至白超塢下。

  白超塢在半山腰築壘,地形峻絕,非常不好打。

  這個時候其實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在山下挖壕築牆,不管他了。敵軍撐不住,自會丟棄輜重,向山里撤退。

  但總體而言還是十分危險,因為離驛道太近了,壕溝、圍牆多半擋不住,於是選擇了第二個辦法:強攻。

  過去三個月,禁軍做的基本就是這件事情。

  打到現在,河南、滎陽二郡塢堡已經不願意出人了,因為死在白超塢城下的人太多了。年初派出去的幾千人,基本已消耗殆盡。

  在嵩山糜氏塢堡、石樑塢曹家塢堡、圃田澤李氏塢堡這些有根底的家族拒絕出丁後,朝廷一時間難以籌措補充兵。到了最後,只能在洛陽城內想辦法。

  生意不好做,糧價奇高,洛陽百姓的日子是真的難過。於是又徵集到了市人、家奴逾萬,粗粗整頓一番後,發往白超塢城下,繼續絞肉。

  銅駝街行市里被徵集的丁壯,算是最後一批出發的人了。

  「梁公常思去殺,寬以待人。然自絕者不能容,當誅者不敢赦……」露布飛捷的騎士揮舞著馬鞭,艱難穿過人群,一邊走,一邊高聲叫喊。

  叫喊還不是一遍就完事的,而是反覆喊,確保更多人聽到。

  「……豺狼醜類,敢悖天常……雷霆所至,凶豎獲其刑;霜雪大降,妖賊覆其穴……」

  「……今擒曹嶷以下偽官將校五十四員,青州悉平……露布飛捷,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複讀機一樣的露布飛捷騎士離開後,行市眾人都沉默了。

  青州沒了啊!

  梁公精銳齊出,數月平青州,接下來怕是要坐鎮洛陽,總督弘農、河內戰事了。

  大家還有活路麼?

  有人實在受不住了,直接癱倒在地上,大哭道:「沒飯吃,還要上陣送死。梁公速來洛陽當天子吧,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眾皆惻然。

  是啊,梁公來洛陽當了天子,糧食就會源源不斷運過來,大夥不用飢一頓飽一頓了,或許也不用上陣送死了——天子腳下,總要優待一點吧?

  有些人則嘆著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時至今日,已經有人敢在人來人往的銅駝街上喊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了。

  晉祚將終,神器有適,唉。

  銅駝街附近的軍營內,一群人跌跌撞撞地出了營門,準備趕赴白超塢。

  此乃陳留阮氏及依附於其的地方豪族子弟及部曲。

  天子銅駝街遇盜之事,調查許久之後,終於有了結論。

  軍士們搜查了阮氏在京中的府邸,發現大量弓弩、甲冑、兵器,再將擒獲的僮僕拷打一番,得其情實。

  王衍又派人去陳留尉氏縣調查,抓獲了幾個自洛陽逃回的「刺客」。

  至此,口供、兇器、犯人俱在,證據鏈閉環,王衍以大將軍府軍司身份下達命令——

  首惡宜從極刑。

  脅從痛杖一頓後,發往白超塢軍前自贖。

  阮氏及為其牽連的家族莊客部曲等數千人,編入軍中,至白超塢城下衝殺。

  為了執行這條命令,劉善親自從許昌調集了五千世兵,黑矟軍自河陽星夜開至汴梁,復至尉氏。

  陳留各家族沉默許久之後,被迫出兵出糧,一起殺至尉氏縣,將這幾個家族連根拔起。

  這是十餘年間,繼陳郡何氏、汝南和氏之後,被邵勛整體滅族的第三個世家大族。

  毋庸諱言,河南士族肯定會兔死狐悲,對邵勛看法不好。但說實話,他已經很寬仁了,殺的人都是撞到他手上的,並非無端迫害。

  這一點很重要。

  即所有人都知道梁公對士族又打又拉,且一直有意識培養與士族打擂台的政治團體,偶爾會下辣手令其家破人亡,但直到目前為止,他沒有胡亂動手,還是講規矩的。

  你只要不觸犯他的底線,不自己作死,基本沒什麼事。

  堅持做到這一點,其實也從一定程度上安撫了世家大族的恐慌心理,讓他們可以自己騙自己,不至於鋌而走險。

  說人話就是劃出道來,明確什麼是可以觸碰的,什麼不行。

  邵勛甚至允許各個家族將他們嫁到阮氏的婦人接回去,這進一步降低了叛亂的風險。

  到了這會,阮氏子弟被編入軍中,上陣送死,已經沒幾個人為他們說話了——波瀾驟起之後,慢慢平息了下來。

  青州大勝的消息傳回之後,叛亂風險已經無限接近於零。

  人總是善於遺忘的。

  阮氏咎由自取,與我何干?還不如繼續鑽營,看看能不能鞏固家業……

  ******

  天子已經很久沒舉辦朝會了,終日窩在後宮之中,哪也不想去,躺平擺爛了。

  六月初十,王衍等人入宮覲見。

  天子在昭陽殿縱酒,本不欲接見的,最終被內侍勸說,將他們請了過來。

  皇后梁蘭璧在隔壁寢殿內看信。

  她現在的尊容和以前委實不能相比,臉色暗淡、雙目悲戚、渾身了無生氣。這樣子,司馬熾看到了只是更加厭惡,辱罵都是輕的,責打才是家常便飯。

  梁蘭璧經常呆呆地坐在院中,看著樹冠垂下的暗影,一動不動,如同雕塑。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剛進宮那會,她可是有著無憂無慮的銀鈴般的笑聲,待人和藹,滿眼都是她的天子夫君。

  至於現在麼,或許只有閱覽書信時才會有那麼幾絲生氣吧。

  「才封十郡,又要拓土,邵勛就這麼等不及麼?」隔壁傳來了天子暴怒的聲音。

  「不過濟陽、陽平、滎陽三郡之地罷了。」王衍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收復青州、迫降曹嶷,固陛下中興之勢。此等大功,焉能不賞?」

  「那也不能賞此三郡。」

  「陛下欲賞何物?賜九錫?劍履上殿?贊拜不名?」

  「亦不可!」

  梁蘭璧仿佛充耳不聞,只用她那幽深到沒有盡頭的目光,死死看著信件。

  看了片刻之後,她那虛無的目光之中,漸漸帶上了些許乾渴、吮吸的意味,仿佛能從紙上汲取到什麼東西,來填補她極度空虛、匱乏的內心情感似的。

  「陛下,銅駝街遇盜之事,尚有疑點。臣以為,禁宮之內,或暗藏賊人……」

  「住口!」

  「京中饑荒日盛,若有功不賞,只會令有識之士扼腕,令忠謹之臣心寒。長此以往,太官乏糧之事,恐要重演。」

  「你住口!」

  隔壁聲音很大,梁蘭璧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那裡。

  她沒興趣,對什麼都不在意了。一天之中,能夠自由自在地發呆,就讓她心滿意足了。

  昨晚她做了個夢。

  夢到十幾年前七里澗遊藝,她和庾文君見到了梁公邵勛,相談甚歡。

  回家之後,父親夜觀天象,算得梁公有大氣運在身,遂力排眾議,將她嫁給了彼時一文不名的梁公。

  成婚之後,夫妻恩愛。她為梁公打理家業,召集命婦遊藝之時,所有人都聚集在她身邊,如眾星拱月般。

  夢裡唯一讓她難過的,大概就是庾文君失落地去了江東。臨別之際,兩人相擁痛哭。

  夢很好,但夢不是真的。

  醒來之後,梁蘭璧回想殘留的夢境,又把被子蓋在臉上,淚流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難過,直到貼身宮人的一句話,恍如驚雷般炸響:夢因願起。

  所以她今日又把信件一封封取出來重溫,找尋她心底的願望。

  「陛下既然允准,臣便督辦此事了。」王衍的聲音還在繼續:「梁國十三郡,乃洛京邦屏。梁國逾盛,則洛陽逾安。」

  「哪天把洛陽也封給邵勛好了。」

  「陛下何必說此氣話?臣告退。」

  「嘩啦!」那是瓷器碎了一地的聲音。

  梁蘭璧收起信件,看了看外間。

  天氣不算太熱,樹蔭底下甚至可稱涼爽,她又可以呆坐半日了。

  這半日是獨屬於她的美好。

  誰也不能阻止她的思緒飛舞,她可以盡情暢想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