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三月三

  戰事激烈的時候,仿佛每一天過得都很慢。

  可一旦和平下來,人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日子一不留神就過去了。

  張方走了。

  冀州兵也大部撤回。

  不走不行,春耕在即,都是家裡的壯勞力,缺了他們,今年河北的農業生產定然大受影響。

  跟著冀州兵撤退的還有不少洛陽百姓,滿臉麻木,唉聲嘆氣。

  但沒辦法,誰讓他們的丈夫、兄弟、兒子戰前就倒戈了呢?總計兩萬中軍將士投降鄴城,這會還剩萬餘,成都王有命,將這萬把人盡數拉回鄴城。家屬情願跟隨者,發給資糧。

  洛陽城內原屬司馬乂的近三萬中軍將士也分裂了。

  雖然司馬乂死於張方之手,但死得如此之慘,讓人非常憤怒。

  京中隱隱有謠言傳出,提及東海王司馬越勾連張方,借刀殺人。不少禁軍將士十分失望,甚至是惱怒,乾脆投了司馬穎。

  司馬穎任命奮武將軍石超留守洛陽,整編投過來的八九千禁軍將士,連同四萬冀州兵,共約五萬人,分屯洛陽十二座城門內外,替他看著這座城市。

  司馬越收攏了剩下的兩萬中軍。

  戰前徵發的司州世兵、諸縣丁男盡數罷遣,他們也要回家忙農活。

  二、三月份的時候,司馬穎上表請廢皇后羊獻容,幽禁於金墉城;廢皇太子司馬覃(司馬遐之子、司馬炎之孫)為清河王,天子一一應允。

  揚州、徐州的流民軍被平定了。

  石冰、封雲皆死,部眾潰滅。立下最大功勞的陳敏出任廣陵相(廣陵國已除,其實是太守),帶著部曲私兵參與平叛,出力甚多的周玘(義興周氏)、賀循(山陰賀氏)沒有得到任何賞賜,解散部曲後各回各家。

  石冰、封雲都可以算是張昌流民軍衍生出來的派系。至於張昌本人,被劉弘、陶侃連敗,主力被殲滅,本人四處逃竄,惶惶不可終日。

  至此,整個大晉天下,除了還在激戰的蜀中外,沒有任何一路流民帥能成事,全數被剿滅。

  這間破房子,遠沒到一踹就倒的時候。

  三月初一,東陽門外鼓樂齊鳴,儀仗如林。

  作為此次戰爭最大的勝利者,成都王司馬穎帶著大批隨從,親臨洛陽。

  司馬越及百官出城數里相迎,然後直入皇宮。

  風雲,又一次被攪動了起來。

  ……

  「快!快!披掛整齊,全軍出動!」已經是第三天了,在城內有住宅的糜晃一大早就來到軍營,著急忙慌道。

  何倫、王秉、邵勛三人悉數到場,不解地看著他。

  「不是打仗。」糜晃尷尬地說了句,然後又道:「天子於芒山腳下置宴,大饗洛陽軍民。」

  「怕是大饗河北兵士吧。」何倫不屑地撇了撇嘴。

  這廝,似乎對天子也不怎麼尊敬。

  「禁軍出動嗎?」王秉問道。

  「那當然了,他們才是主力。」糜晃說道。

  「成都王這是來耀武揚威的啊。」邵勛說道:「聽聞河間王司馬顒上表,請以成都王為皇太弟、都督中外諸軍事,天子詔允。他這是志得意滿了,想要大家看看他的威風。」

  「小郎君說得沒錯。」糜晃苦笑了一下,道:「三月三曰,士民並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所以地點就設在七里河,故金谷園附近。天子宮人、文武百官、內外命婦、禁軍將士都要親至,甚至就連洛陽士民願意去的,亦可參會。」

  「司馬穎豎子,就這麼想給司空一個難堪?」何倫臉色有點難看。

  「別想那麼多了,速速整隊。」糜晃下令道。

  「諾。」諸將紛紛應命。

  「你帶教導隊護送王妃,她萬萬不能出事。」糜晃拉住邵勛,低聲說道。

  「諾。」

  ******

  高台昨天就搭建了起來。

  司馬穎在諸多將官的簇擁下,登高望遠。

  洛陽,天下之中。

  漢魏以來便是都城,國朝亦都於此地,是司馬穎朝思暮想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還需忍耐,時機還沒成熟。

  現在來洛陽,下場就是司馬倫、司馬冏、司馬乂,他沒那麼傻。

  但他也知道,只要再除掉兩三個宗王,打贏幾場戰爭,他就將成為最後的勝利者,毫無風險地入主洛陽,登基稱帝。

  「咚咚咚……」

  鼓聲震耳欲聾。

  從天空俯瞰而下,可見一個又一個黑壓壓的方塊在地面上緩緩蠕動著,那是聚集在洛陽的數萬將士。

  玉帶似的七里河兩岸,還有零零散散的大片人影,那是洛陽公卿、官員、士女。

  中間華蓋最著處,威嚴壯麗,華貴已極,那是天子行在。

  整個天下最具權勢、最有影響力的人,泰半聚集於此。

  「嗚嗚嗚……」

  角聲喚醒了大地。

  馬蹄聲漸漸密集了起來,間或夾雜著箭矢破空聲以及囂張的大笑聲。

  武夫聚集之所,又怎麼可能少得了這些爭鬥場面?

  「哈哈,獵物放出來了,兒郎們正在爭搶。」司馬穎大笑道:「叔父,不如下去試試手氣?」

  說完,他也不管司馬越同不同意,徑直叫人拿來角弓,牽上馬匹,就準備馳馬射獵。

  司馬越臉色不是很好看,與司馬穎不同,他本就不擅此道,屆時被人比了下去,少不得一頓嘲笑。

  正待推託之時,司馬穎卻一瞪眼,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拉著他的手就下了高台。

  司馬越無奈,只能讓人拿來角弓,翻身上馬,往場中而去。

  其餘宗王、官員、將佐沒有動,繼續留在高台之上。

  兩王較勁,關他們什麼事?

  如茵的草地之上,很快響起了新一波馬蹄聲。

  司馬穎確實是練過的。

  或許在武夫們眼裡,他的馳射之術不過爾爾,但這不是有比較對象麼?

  士兵們放了不少鹿、兔、狐之類的野獸,司馬穎策馬奔馳,連發三箭,很快就射中了一隻灰不溜秋的野兔。

  「皇太弟威武!」

  「皇太弟威武!」

  緊隨在他身邊的騎士們紛紛鼓譟,大聲歡呼。

  司馬越的臉色愈發難看。

  他連發好幾箭,全部落空,什麼獵物都沒得到。而且,策馬奔跑了這麼一會,就感到氣喘吁吁,進而血氣上涌,頭也有點發暈,不得不停了下來。

  司馬穎扭頭看了他一眼,愈發得意。

  眼前又出現一隻野兔,驚慌失措之下,左衝右突,走著「之」字形路線。

  司馬穎長笑一聲,策馬直追。

  所過之處,時不時引發一陣驚呼,那是差點被撞的官員家眷、洛陽士民。

  「哈哈,痛快!」看到那些端莊嫻雅的士女們如受驚的狐兔般四散而逃時,司馬穎就感到無比的快意,就像他在府中撲捉姬妾們一樣快活。

  野兔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司馬穎掣起角弓,仔細觀瞄。

  「嗖!」箭矢快如閃電,直追而去。

  清晰可聞的嘆息聲此起彼伏,沒中!

  司馬穎怒火攻心,前方有數十道人影,他也不減馬速,似乎就想這麼直直撞過去,以泄心頭之火。

  「倉啷!」清脆的刀出鞘聲響起。

  司馬穎一驚,下意識勒住馬匹。

  馬兒痛苦地嘶鳴著,前蹄高高舉起,原地轉了兩圈後,終於停了下來。

  司馬穎回首望去,卻見一金甲將校手撫刀柄,冷冷看著他。

  將校側後方停著輛馬車,一雍容華貴的婦人正臉色煞白地看著奔馬而至的司馬穎。

  司馬穎的隨從們陸續趕至,見到有人竟然向皇太弟拔刀,紛紛掣出弓刀,破口大罵。

  「好賊子,竟敢向太弟拔刀!」

  「皇太弟當前,還不跪下,聽候發落?」

  「衝撞了皇太弟,當夷三族。」

  邵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到底誰衝撞了誰啊,可真是會顛倒黑白。

  裴妃緩步上前,柔荑按在邵勛手背上,將刀緩緩推入鞘中,然後行了一禮,道:「皇太弟有禮了。」

  「原來是叔母。」司馬穎定睛一看,這美婦人不就是司馬越之妻裴氏麼?以前見過幾次,這會再一看,似乎又添幾分風韻,讓人心裡痒痒的。

  一陣馬蹄聲響起,宦人孟玖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

  他先用陰冷的目光看了一眼邵勛,然後附到司馬穎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司馬穎一聽,頓時來了興趣。

  只見他目不轉睛地看了邵勛許久,拿手摩挲著下巴,笑道:「原來就是你殺了孟超啊。老實說,孟超還行,不是無能之輩。你既能殺他,應有幾分本事。哦,聽聞殿中擒拿司馬乂,也是你動的手。嘖嘖,今日為何不下來射獵?」

  「職責在身,不敢擅離。」邵勛沉聲回道。

  裴妃下意識捋了捋垂到耳邊的秀髮,目光垂向地面。

  「現在你去打只獵物回來,孤就赦你衝撞之罪,如何?」司馬穎饒有興致地看著邵勛,說道。

  邵勛看向裴妃。

  裴妃微微頷首。

  邵勛又看向陳有根,陳有根會意,牽了一匹馬過來,隨即為難道:「司馬,未帶角弓……」

  邵勛一愣。

  司馬穎神情不變,繼續看著他。

  「把我的弓拿去。」司馬穎身後一錦袍老者拿出角弓,大聲說道。

  孟玖瞪了他一眼。

  此人神色間頓生陰霾,與孟玖對視片刻後,扭過頭去,不再說話了。

  司馬穎輕笑兩聲。

  他身後的騎士亦冷笑連連。

  裴妃滿臉憂色,緊咬著嘴唇,正待上前說話,卻見邵勛翻身上馬,道:「打獵何須用弓?拿槊來!」

  陳有根不明其意,但還是一揮手,兩名教導隊士卒一前一後,將一桿馬槊抬了過來。

  邵勛將槊握於手中,掂了掂後,道:「太弟稍待。」

  說罷,奔馬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