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有人走,有人留

  大街上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

  未幾,數百人在吳王府外停了下來。

  一陣簡短的口令聲後,第一、二隊百名府兵順著圍牆走,繞到了吳王府後院的兩道小門外,持槍肅立。

  第三隊開到了運糧食、柴未的右側角門外第四隊立於供僕婢及不太重要的賓客出入的左側角門外另有五十騎手持馬、角弓,在圍牆外巡弋。

  高平郡甲父龍府部曲督陳金根帶看五十名全副武裝的甲士,上前敲門。

  陳有根立於其後,身側是兩百名輔兵部曲,無甲,人手只一桿長槍,但隊列還算整齊,看看也挺能唬人。

  巨大的動靜讓東陽門內大街一片騷動居住在這裡的多為達官貴人,消息靈通。當邵兵剛一出現的時候,家家戶戶就緊閉大門,氣氛凝重。

  他們現在把府兵及其部曲稱作「邵兵」。

  如果說許昌、南陽等地的世兵、各地屯由軍以及臨時徵發的丁壯農兵的身份還有些說道,很多人將他們視作朝廷兵馬,並不直接稱呼「邵兵」的話,那麼府兵身上自帶的邵氏色彩可就太濃了。

  這支部隊能夠出現,完全就是邵勛的個人意志,而且「罪孽深重」。

  以陳金根所在的高平郡為例,計有瑕樓、東、梁丘、甲父、大野五個龍驤府,共六干府兵。

  高平北面的東平郡則有陽穀、鄉、子(缺編)三個龍府。

  東平西邊的濮陽郡一在濮陽王死後,國除一則有昨亭、韋城、羊角(缺編)三個龍驤府。

  此十一府、一萬二千府兵連成一片,將三郡二十二縣牢牢掌控在手中。

  這些兵完全就是邵勛的私人,橫行鄉里,凶名昭著。如果說這些還可以忍的話,那麼這些府兵帶壞了風氣,可就讓人很不滿了。

  曾經淳樸的鄉間,再也不是土人的理想鄉了。

  苦心營建的莊園,再也不是土人最後的避難所了。

  這就是一幫鷹犬、爪牙啊。

  敲門聲響了一會後,王府正門被打開了。

  雙方僵持了一會,王府僕役讓了開來。

  陳金根一揮手,帶看五十甲士入內。

  陳有根在後面看看,微微有些遺憾,陳公的命令比較嚴,他們也不敢過於放肆,整體還算客氣,至少比當年司馬又、司馬越的兵有禮貌多了。

  畢竟何倫那廝是真的喪心病狂,什麼人都敢搶,獻上來的一套極品茶具讓邵勛用到現在。

  凡事最怕對比,邵兵簡直太有禮貌啦!

  吳王司馬晏眼睛雖瞎,但心中清明。接到消息後,他揮手讓給他講鬼怪誌異的家臣退下,然後嘆道:「又要出錢啦。」

  在身邊侍奉的還是新都王司馬衍。

  少年郎火氣較盛,道:「這已經是邵勛第二次上門派捐了。」

  永嘉七年,陳公兵臨洛陽,當時便索要了錢帛、車馬,現在又來了,如何不讓人生氣?

  大家都難啊。

  想到此處,司馬衍不由得痛心疾首「給吧。「和兩年前一樣,司馬晏非常看得開,直接說道。

  說完,又嘆了口氣:「有一有二不可有三,邵兵第三次上門,可未必有這麼客氣了啊。「司馬衍一驚,立刻問道:「阿爺.你是說.一司馬晏瞪大眼睛,看看兒子,因為眼力不濟,只看到個大體輪廓,司馬衍靠近了一些司馬晏摸了摸他的臉,嘆道:「你封國在梁州,別指望啦。若有機會,早日渡江南下吧。景文即使不願見到你,卻也不會多為難,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阿爺!」司馬衍下意識就想拒絕,卻被父親止住了。

  「我一身病,是走不了了,況且你可以去江南,我卻不行。」司馬晏嘆道:「去吧,去前院看著點。

  邵勛要什麼,給就是了,不要多話。」作為武帝親子,司馬晏知道自己的身份非常敏感,司馬景文不過是宗室疏屬,真願意看到他過去?況且,他不僅僅有眼疾,身上也一堆毛病,強行南下的話,說不定路上就病倒了。

  司馬衍擔憂地看了眼父親,然後扭過頭,徑奔前院而去,院中正吵吵絹帛還有一些,錢是真沒了。」主府典計苦看臉說道。

  陳金根看著手裡的銅錢,疑惑道:「就這一枚銅錢,便算五貫錢?」

  此乃東吳大泉錢,一當五千。」典計說道:「可不就是五貫?」

  陳金根聞言笑了。

  他當然知道虛值錢。

  在一開始的時候,一枚銅錢就是一文錢。但隨著戰爭頻繁,朝廷開支日漸浩大,虛值錢就越來越多了,即銅錢重量增加很少,但面值大大增加。

  王莽時期就鑄造了「大泉五十」,一枚銅錢當五十錢用。

  蜀漢、曹魏都造過「直百五銖」的銅錢,後來又出現「當五百錢」的虛值錢。

  東吳的「一當五千」他還是第一次見。哦,手裡還有許多「大泉五百」、「大泉一千」、「大泉二午」,基本都鑄造於東吳赤烏年間。

  當然,這些虛值錢面值離譜,在實際流通中是不太被認可的,經常會打折使用,有時甚至是打「骨折」。

  畢竟,漢五銖錢重五銖,是為一錢。「大泉五百」不過重十二銖、「大泉一十」重十六銖你也好意思當五百錢、一千錢用?老百姓不認可!

  不過,朝廷是有很強烈的強迫民間認可虛值錢幣值的衝動的。很多時候動輒賜錢十萬、百萬,具體給的是什麼錢可就難說了...…·「莫要訴我!」陳金根一把拽過典計,將「大泉五千」塞到他手裡,指著門外,大聲道;「你若能拿這五貫錢去買個胡餅,我...我..我今天就不打你!」

  典計自然不敢去試,只能連連討饒,司馬衍嘆了口氣,揮手喊來一名僕役,低聲吩咐幾句,不一會兒,僕役們抬來了許多器物。

  司馬衍上前,說道:「將軍可據此估直,應能奏夠三干貫了。」

  此時風俗,「貴人富室,必蓄其器」,富貴人家在家具布置、器物用度方面非常捨得下本錢。

  比如這會抬出來的七寶床、象牙席便是東吳特產,純銀參鏤帶漆畫書案、金鏡、金縷合、銀縷合(食器)、金澡盤乃至小型銅獸..陳金根揮了揮手,讓軍士將這些器物取走,然後看著司馬衍,道:「另有絹五干匹,若實在無絹,布亦可。禁軍將士正在攻打新安,捨生忘死,新都王就不要吝嗇了。」

  司馬衍臉色一白,這個時候上哪弄五千匹布?

  於是問道:「錢帛卻無了,今只剩器物。可否?」

  陳金根不語,算是默認了。

  不過他很快又說道:「聽聞吳王府內僮僕如雲、莊客如雨,天子有詔,令徵發僕婢春米,莊客轉輸糧草,至少需得三百戶。」

  司馬衍楞在了那裡。

  他突然想到了父親方才的話,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兩次就有第三次。

  這是第二次上門,胃口可比第一次大多了。

  當年司馬、司馬穎圍攻洛陽,戰事最激烈之時,長沙王司馬義便徵發豪門僕婢春米這些人再也沒回來過。

  本以為邵勛出身低線,不敢學司馬又徵發效仆,但他顯然失算了。

  父親說得對,下一次上門會開出什麼條件,可就很難說了。

  這個時候,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明悟:邵勛不但徵發奴僕,連他們本就不多的莊客也需要,這是要徹底斷了他們的財路啊。

  丹陽等地的租賦,可不一定能及時轉運過來,還指著莊客種田養他們呢。

  邵勛這麼一搞,洛陽確實很難待下去了。

  或許,這就是他的自的?逼看他們走他文看了眼陳金根。

  陳金根站在那裡,許是見到吳王一家態度好,便多說了句:「是非之地,逗留作甚?」

  說罷,轉身離去了。

  吳王一家還在糾結,竟陵王司馬卻已收拾東西離開了。

  前後十餘輛車,滿載糧食及各色用度。

  一家老小,外加門客僕役.總共不到百人而已。

  司馬當了多年徐州都督,本來挺有錢的。但在諸王混戰之中,擋了司馬越的路,被他弄得很慘。

  積累最豐厚的徐州府邸財貨竟被司馬越奪取廠後來到了洛陽,財貨文失掉大半。

  現在這十餘輛車上所載之物,已是被邵隕「敲詐」之後僅剩的一點錢糧了。

  堂堂宗王,曾經也是一地方伯,臨老了卻混成這副模樣,委實不知該怎麼說!

  車隊很快出了建春門,司馬最後看了眼洛陽,嘆氣離去。

  早上已經與天子告別過了,君臣對坐而泣,哀不自勝。

  難道這就是王朝末日景象?

  司馬不敢這麼想,但又忍不住這麼想其實,部勛徵發奴僕、索要財貨,並不算什麼太過分的事情,畢竟在他之前,很多人這麼做過。

  但問題在於,他不是司馬氏宗王,司馬又、司馬越乃至更前面的司馬冏、司馬倫可以這麼做,甚至殺害同宗兄弟,其餘諸王不會走,因為他們知道這還是司馬氏的江山。

  但部隕是外姓人,他這麼做兆頭可就很不好了。

  此人必是操莽之流,文抑或是董卓?

  在司馬看來,邵勛更像是董卓、曹操的結合體。

  他有志掃平群雄,這一點與曹操很像,他又霸占宗室乃至皇室女子,這一點則是活脫脫的董卓。

  董卓當政那會,地方上還有許多劉氏方伯。

  邵勛入洛陽之前,地方上的司馬氏方伯卻在自相殘殺,大部分被自己人幹掉了一一作為前徐州都督,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惜啊,可惜!

  到了這會,司馬赫胸中悔意無限,若司馬家不內鬥,其他人哪有機會?便是部勛這種野心勃勃之輩,也得老老實實給東海王效力。甚至於,還在東海老家種地。

  可惜!

  司馬又嘆了口氣,事已至此,說什麼都遲了。

  他們這些宗土走後,大子在洛陽愈發勢單力抓,連個熟悉親近的人都沒有了。

  毫無凝問,邵勛在一點點改變洛陽,試圖將其變成自己掌控的地盤。

  他沒有動士族,因為士族是他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動了司馬氏宗親,因為司馬氏是他野心的阻礙。

  這是一次「溫柔」的清洗,卻十分堅決】現在或許不會動天子,但當他自覺功勞、威望足夠後,會做什麼事就難說了一一當年若司馬家不內鬥,其他人哪有機會?便是邵勛這種野心勃勃之輩,也得老老實實給東海王效力。甚至於,還在東海老家種地可措!

  司馬又嘆了口氣,事已至此,說什麼都遲了。

  他們這些宗王走後,天子在洛陽愈發勢單力孤,連個熟悉親近的人都沒有了。

  毫無疑問,邵勛在一點點改變洛陽,試圖將其變成目己掌控的地盤,他沒有動士族,因為士族是他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動了司馬氏宗親,因為司馬氏是他野心的阻礙。

  這是一次「溫柔」的清洗,卻十分堅決」

  現在或許不會動天子,但當他自覺功勞、威望足夠後,會做什麼事就難說了一一當年董卓可是廢殺少帝了的。

  當然,也有一些宗室出於種種原因,選擇留在洛陽,繼續觀望。

  司馬林不想評價他們的選擇。他也想藉此看看,邵勛到底有沒有那個胸襟,容司馬氏族人活下去。

  洛陽名邑,不復歸司馬氏所有矣。」司馬騎看一匹棗紅馬,搖頭晃腦,喉聲哎氣。

  金烏西垂,殘陽如血,恰如那大普朝的江山,或許用不了多少年,就將迎來日月交替之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