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道途

  六月中旬的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了,梁芬只鋤了一會草,便坐到了涼亭下歇息。

  僕人遞上了涼水、瓜果,供其享用。

  士人嘛,十農活是體驗性質的,是拿來愉悅身心的。若是十得多了,豈不是勞累身心?起不到陶治性情的效果了。

  城西的驛道之上,來了一支部隊。

  人數大概五白余,個個有馬。遠遠停下之後,領頭的車校馬鞭一指,開始分派各部。

  片刻之後,數十騎衝到了河畔的小樹林邊,將馬兒收攏起來,就地野放。其餘人拿著長梨,在蘆葦、草叢中戳來刺去。

  更有人爬上高樹,四處瞭望。

  甚至還有人趟水走到河對岸,手持步弓、長劍搜索、警戒至於梁分所在的這個半廢棄的村落,更是重點照顧對象!

  上百騎一路小跑衝進了村子,占據各固要點,仔細檢查每個可以藏人的地方。

  他們凶神惡煞,動作粗暴。少許跟著梁芬來此定居的村民被嚇得躲在家中,戰戰兢。

  梁芬皺了皺眉,正想回到自家宅院時,前方駛來一騎,遠遠下馬,對梁芬作揖道:「梁公勿驚,陳公車駕在前方暫歇,多有滋擾,見諒。」

  君何人?「梁芬鬆開了眉頭,問道濮陽作亭龍驤府部曲督劉賓。」

  梁芬不認識他,但還是點了點頭,道:「無妨。」

  劉賓行完禮後,便挎刀離去了。

  梁芬放下心,悠然自得地吃著自家地里收穫的甜瓜,看著那些仍在烈日下奔走的軍十。

  他帶過兵,對軍士們的想法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如果底層軍士對主將不滿,哪怕軍紀再嚴苛,他們也會找到合理的消極怠工、虛應故事的機會。但這些人不同,確實是發自內心地愛戴他們的主帥,認認真真巡視看,哪怕此地可能離邵勛休息的地方有好幾里路對此,梁芬有些驚奇。

  他無法理解一個被殘酷世道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驟然翻身所得到的巨大喜悅,陳公讓他們從可被人隨意搓揉的底層莊客、農奴世兵、山林賊匪、流民餓孵,變成了有家有亞有部曲、全家溫飽、甚至有酒肉吃喝的府兵。

  如果這只是生活條件的改善,不算什麼的話,那麼他們在鄉間地位的急劇提升,可就是精神方面的巨大滿足了。

  曾經不可一世的士人豪強,對他們依然鄙視乃至憎恨,但卻無法動他們分毫。

  鄉間有荒地草場,理論上誰都可以去放牧,但以前被豪族占著,你去放牧試試看?

  水澤可以捕魚、採集,山林可以打獵、砍柴,但都被豪族占著了,你上山下水試試看?

  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們就可以帶著自家部曲,堂而皇之去荒草甸子裡放牧,堂而皇之下湖捕魚、採蓮堂而皇之上山打獵、收集山野貨,砍伐枯柴,沒人能阻止他們。

  這兩年,甚至有豪族家奴、莊客舉家潛逃,試圖找府兵庇護。

  有人收留了,豪族也不敢過來索要,只能罵兩句就算了。

  當然,府兵們也沒法長期收留。畢竟就那麼多地,最終的結果是被龍囊府帶走,分配給其他缺少部曲的府兵,或者安置到陳公直接控制的幾個郡內,分給選荒的田地,令其耕種,充實縣鄉戶口。

  府兵是鄉間一股新興的力量,在打開了做官的上升通道之後,甚至已經不單純是武裝力量,而是政治力量了。

  梁分不是邵氏車政集團的一員,不了解內情,但從有限的觀察來看,府兵其實就相當於一個個微小的地主。

  邵勛不喜歡大地主,他正在試圖把阡陌縱橫的大莊園拆解成一個個小地主。

  這就是他所追求的嗎?

  南風吹散了外間的暑氣,梁芬站起身,看著這些盡職盡責的兵士,啃嘆不已,他有種感覺,這個天下在不起眼的地方,慢慢產生著深刻的變化。自漢光武定鼎天下,二百九十年了,世家大族日漸壯大,慢慢撰取了大下的人口、錢糧、兵甲、官位,無論上層怎麼抑制,都沒有效果,反倒讓他們越來越壯大。

  前些時日,他閒來無事翻閱古書,仔細看了看漢末的舊事。

  不經意間,他看到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黃巾之亂後,群雄並起,參與曹操霸業創建並成功分享勝利果實的青充勢族(文化士大夫、地方豪強)共有三十三家。

  青州七家,其中六家是後漢舊族,只有一家先祖默默無聞廠兗州二十六家,其中十八家是後漢舊族,八家趁看天下大亂成功上位整體算下來,經歷了漢末大亂,居然只洗掉了三成日族,未免過於離譜而因為曹魏、國朝在對待士族方面的綏靖、遷就,如今的士族力量更甚於漢末,邵勛能掙得脫這個柳鎖?

  他對這個人更感興趣了:他是真的勇自私一點講,與士族共天下,能快速統一天下。你那麼大的功勞、威望,活著的時候無人敢反這不就夠了嗎?

  甚至於,因為你巨大的威望,你的兒子輩也能享受遺澤。只要他不是過於倒行逆施,安穩當一輩子天子問題不大。

  這樣的王朝,至少可以傳兩代人,甚至三四代也不無可能,這就百年了,還不夠嗎?

  國朝若非諸王混戰,也不至於五十年就這樣了,說不是還可以苟延殘喘三四十年,直到實在積重難返為止。

  邵勛卻想建立一個制衡世家大族的勢力。

  這樣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差,真的勇:不過,這才是大氣魄、大勇氣吧?非真英雄不能為之。換個急於求成、目光短淺的人,可能不會選這條路。

  說起來,邵勛其實是在為大下趟路了。後漢以來的老路,可能真的走不通了,每隔兒十年、上百年就要動亂一次,實在穩定不下來。

  也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梁芬嘆了口氣,又坐了回去廠管他呢!這個天下,交給有本事的人吧。我自養雞種菜,讀書會客,終老山林間稀疏的林木下,停看一溜數十輛馬車。

  有的車上載運著食水、衣物、生活用具。

  有的車上載著案幾、紙筆、武器工具。

  有的車上載著人,主要是邵勛的家眷以及隨行服侍的僕婢。

  親兵遠遠散在四周,保持看警戒不遠處的大路上,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正在行軍,朝洛陽挺進,榆樹下,邵勛正在審閱公函,做出批示。

  糧草轉運的速度很快,且並不需要待全部糧草都籌集完畢後才可以動兵。事實上,河北方面已經開始出兵了。

  西路軍李重為都督,自趙郡向北,圍攻元氏。

  東路軍動作稍慢,金正統率的大軍主力尚在渤海集結中,預計六月底可發起攻勢,直插河間、章武兩地。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配屬於二人指揮的河北土豪兵馬。總之聲勢浩大,要把匈奴勢力一舉逐出河北了。

  匈奴人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據審訊俘虜得知,劉曜剛剛在晉陽附近擊敗了劉琨,迫使其退守普陽、陽曲等地,並四處求援一這或許便是匈奴至今尚未深入河北的主要原因不過南路的匈奴動了起來。

  石虎帶著大隊人馬猛攻朝歌。

  劉洽部五千人死守城池旬日,石虎無奈退兵,抄掠地方。最遠一路,甚至打到了黎陽附近,為義從軍騎兵擊退。

  石虎還派人伐木為筏,偷渡了數百騎至河南,在滎陽大鬧一番,為太守裴純擊退。旋父突入濮陽,留守府兵兩千人緊急集結,將其擊退】王彌則始終沒有動靜,或許是因為忠武軍與其在東西二山捉迷藏,中小規模的戰鬥始終沒有停止的緣故吧。

  不過據刺奸督密報,王彌應該沒對忠武軍多麼上心,甚至可以說蔑視。

  邵慎帳下不過數千兵,而王彌有農兵三萬、常備精兵兩千餘,兩者實力不在一個等級老土最近的主要工作,居然是在深入推行兩年三熟制,去年冬大種了冬小麥,今年夏大也種了一李雜糧,同時在湖縣、潼關一帶建立牧場,利用山林資源放養牲畜,訓練騎兵。

  這人,學習能力蠻強的嘛。

  同時這也給邵勛提了一個醒。沒有人是傻子,把敵人看得太弱智是不行的,過了這麼多年了,人家總會對你崛起的過程有所研究,也會嘗試著學習你的各種套路。

  這個世道,開始提前加速進入北朝了!

  「夫君,吃點果子。」庾文君掌看洗好的水果,放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盧薰也在,她站在樹蔭下,不停地搖著扇子。本來不想來洛陽的,但邵勛堅持帶上她,庾文君也同意,於是就來了。

  她其實年紀不小了,這些年已淡出了一線「主力陣容」,淪為了「替補」

  但人總是要換換口味的嘛,青春少女有青春少女的好,次數多了也會膩,這時候讓阿姨來敗火,也挺爽的。

  更何況范陽王妃四十多了,還是會噴,這也是一大情趣,宋禕擺弄著樂器,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

  荊氏也來了,正和宋禕說話。她並非邵勛姬妾,但這幾年居然和庾文君打好了關係,時時研究音律、舞蹈,關係密切。

  這個女人不簡單。

  邵勛處理公務勞累的時候,她倆會帶看幾個女樂演奏樂曲,舒緩疲勞,奢侈的享受啊!

  和幕僚們扯了半天車軲話,又批閱了半天公文之後,靠坐在胡床上,閉眼假寐,耳邊迴響看輕柔舒緩的音樂,非一般的享受!

  「哪來的果子?」邵勛問道。

  路邊摘的。」庾文君坐在他身旁,說道。

  她就要貼在天君身邊,哪怕天君笑看說嫌熱,她也要坐過來,到最後天君總是會遷就她。

  回想起考城那次,夫君真的嚇壞了吧?不過這也說明夫君真的好在意她阿,每每想到此節,庾文君心中就甜絲絲的。

  和梁姐姐書信往來,果然是有用的她們第一次通信,應該是永嘉六年(312)九月,梁姐姐於慰懷太子浮屠發了一封信過來,讓她幫著轉圜,請夫君調兵西進,解洛陽之圍。

  那次其實她沒幫上什麼忙,還有些愧疚來著。想起梁姐姐的處境,她又有些晞噓,太可憐了。

  還是自己幸運,有個好夫君。

  路邊摘的果子?給錢了嗎?「邵勛一邊吃看否,一邊問道。

  荒廢的果園罷了,滿是雜草,聽說遠近十里內都渺無人煙。」庾文君說道:「夫君不是要置辦府兵嗎?洛陽、河南、偃師、繽氏一帶應該都沒什麼人。」

  安置府兵容易,部曲呢?」邵勛笑道:「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洛陽周邊確實太荒蕪了,正合安置府兵。」

  我在南頓、汝南、穎川還有土地和莊客,要不都掌來當府兵部曲吧?」庾文君說道。

  那是她的嫁妝,而她完全不在意,實在是最近被哄得開開心心,除了夫君什麼都可以不要了。

  「不用了。」邵勛說道:「待攻滅石勒,再想辦法吧。」

  若收取章武、河間、高陽、中山、常山等郡,有些人他不會再赦免了。

  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去年打鄴城時說了,只抓首惡,脅從不問,你們沒及時投安了。·……一「不用了。」邵隕說道:「待攻滅石勒,再想辦法吧。

  若收取章武、河間、高陽、中山、常山等郡,有些人他不會再赦免了。

  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去年打鄴城時說了,只抓首惡,脅從不問,你們沒及時投降,那麼今年就別怪我了。

  不過,洛陽周邊雖然幾近一片白地,但在沒有攻滅王彌的情況下,暫時不宜大規模安置府兵,容易被人抄掠。

  但這是一個長期自標,將來總要做這件事的」說起來可能有些殘酷,但像濮陽、汲郡、頓丘之類兩方反覆拉鋸、抄掠的郡國,地方秩序趨於崩潰,人煙稀少至極,正合」一張白紙好作畫」的真意。

  安置完府兵,就是一處合格的基本盤到他子孫後代韌那會,府兵戶口滋長,他們會求看轉為民戶,變成自耕農,這個過程可能需要大幾十年,在被打成一片白地的郡國,甚至需要百年。

  一個統治者,肯定是需要基本盤的,不然沒有本錢與世家大族討價還價,驅使他們幹這干那。

  河南、滎陽、河內、弘農這四個郡,非常適合拿來當基本盤,因為戰爭破壞太劇烈「沙沙」的腳步聲響起,西閣祭酒胡毋輔之走了過來,低聲稟報導:「明公,朝廷已同意出兵攻弘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