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元年(304)——不,在司馬乂就擒後,天子下詔改元永安,這會已是永安元年——正月底,到了該撤退的時候了。
兩百名單獨編隊的士卒,倒沒全部離開,走了一百六十餘,剩下三十多表示願意跟邵幢主幹。
二十多名少年兵堅持回老家——其實還有一些少年並不堅定,但現在沒後悔的機會了。
邵勛詢問了留在辟雍的百姓,主要是原潘園的部分工匠、僕役,外加少數躲進來避難的洛陽人,最終有三十餘家願意跟這些少年人一起搭伴,前往東海。
邵勛囑咐他們先向南走,再折向東,別被人捉去了。
臨走之前,所有人吃了頓散夥飯,然後拿著器械、口糧,各奔東西。
有些許傷感或捨不得,畢竟一起住了幾個月。比如庾家小娘子庾文君就趁著父兄不備,多看了邵勛幾眼。
邵勛想開個玩笑,但一看她娘親毌丘氏嚴肅的面容,便作罷了。
現代人的作風,最好不要套到古人身上,尷尬是小,得罪人就不美了。
「糧食、器械、被服、炊具,都收好了啊。」吳前像個絮絮叨叨的老農民一樣,不住說道。
他是窮慣了的,見不得任何浪費。
哪怕是缺了幾個角的瓦罐,一柄黑漆麻乎的木勺,他都捨不得丟棄,下令打包帶上。
照他的話說,攢這點東西不容易,一定要勤儉持家。洛陽這個鳥樣,整軍後不一定會給他們發多少東西。
「這些馬兒實在太能吃了,唉。回城後,找人換糧食吧,糧食太金貴了。」
「哎喲,幢主的戰例集小心點,鎖箱子裡,別扯壞了。少了這個,等到上戰場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會,你們這些兔崽子就等死吧。」
「磨刀石!磨刀石別忘了!」
「這幾張馬胯革收好,能打幾副好甲呢。」
吳前走來走去,大聲呼喝,似乎已經完全進入督伯的角色了。
邵勛看了莞爾一笑,老東西徹底融入這個大集體了,比他還上心。
這份歸屬感,如果能擴散到每個人身上,他們就是一支打不散的部隊,能以少敵多,勇往直前。
最終收拾妥當時,差不多已是下午了。
邵勛最後看了一眼戰鬥過數月之久的辟雍。
在這裡,他損失了二百多兒郎,隊主劉通、鍾獾兒戰死,他們的血幾乎融進了每一寸土地。
現在又踏上新的征程了。
下一次的戰鬥或許更殘酷,會有更多熟悉的面孔離去,但這就是人生——亂世中的人生。
沒什麼好糾結的,走了!
「兩兩互相穿戴鎧甲。」邵勛站在一輛馬車上,手執重劍,大聲道。
「諾。」將士們手下不停,轟然應命。
有之前裴妃的幫助,又打了兩次勝仗,辟雍這邊甲仗是真的不缺,甚至能武裝出好幾隊身披鐵鎧的精兵出來。就裝備精良的程度而言,不比洛陽中軍差了,唯一欠缺的就是戰鬥力,離那些老牌部隊還差一截,還需要時間整訓。
可喜的是,他們的士氣可能要比洛陽中軍大部分營伍高出一線。
將為兵之膽,有邵幢主這等猛人在,兒郎們的士氣很高。似乎只要幢主出馬,帶著他們前進,就沒有贏不了的敵人。
見士兵們披掛整齊,邵勛跳下了馬車,站在第一排,大手一揮,道:「但隨我行!」
「但隨我行!」陳有根大吼一聲,三十名精甲武士緊隨其後,快走幾步,團團圍護在邵勛身周。
「但隨我行!」黃彪同樣大吼一聲,帶著本隊五十名甲士跟了上去。
「但隨我行!」第三隊隊主周英招呼道。
「但隨我行!」一隊又一隊魚貫而出,刀槍森嚴、盔甲鮮明,走在開陽門大街上,一路北上。
有三三兩兩的百姓走出房門觀看。
還留在開陽門外御街的百姓基本都知道辟雍守軍。幾個月了,一直是這支部隊維護著附近區域相對安寧的秩序。且經過肉喇叭陳有根的不斷宣傳,百姓們甚至知道有個名叫邵勛的督伯,勇武絕倫,斬將殺敵,令賊人不敢靠近。
名聲,就這樣起來了。
有好處有壞處。世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關鍵看你怎麼取捨,如何趨利避害。
申時,大隊人馬經開陽門入城,沒有任何人阻攔,最終於傍晚時分抵達了東陽門內御街司空府附近。
鏗鏘的甲葉聲、齊整的腳步聲早就驚動了所有人。
司馬越、裴妃、世子司馬毗以及幾位幕府僚佐,在先行入城的糜晃的介紹下,第一次認識這支在城外奮戰將近半年的部隊。
嗯,靠近司空府的都是成年軍士。
其中,打過辟雍攻防戰的老兵站在前面,戰後投靠之人站在後面。
至於那些少年孩童們,則趕著輜重車輛,停留在遠處,這邊遠遠地看不真切——看到也無妨,這年頭的軍隊裡,老人孩子一大把,尋常事了。
「參見司空。」一身戎裝的邵勛翻身下馬,躬身行禮。
「參見司空。」軍士們身披甲冑,以矛杆擊地,齊聲大呼,聲音傳出去了老遠。
司馬越定定地看了許久,面現殷紅之色。
這部隊,看起來比何倫的上軍還要精悍啊。
是了,何倫率部從東海趕至洛陽後,未放一矢,未打一仗,自然比不上糜晃手下這些上陣廝殺過的軍漢。
好,很好!
「將士們苦戰良久,皆有賞賜。人給布兩匹。」司馬越一高興,當場宣布了賞格。
士兵們沒有動靜。
「謝司空賞賜。」邵勛再拜。
「謝司空賞賜。」軍士們喜氣洋洋,這才高呼道。
司馬越還沒看出什麼名堂,王導卻微微一皺眉。
私兵?不太像。
那就是令行禁止了。
這個兵家子,有點意思,幾百人被他擰成了一股繩,威望有點高啊。
再對比何倫的那兩千人,其中九百名東海兵還馬馬虎虎,但那千餘新募之兵就差點意思了,說他們是百姓都不為過。
王導甚至悲觀地猜測,邵勛能帶著這幾百人擊敗何倫的兩千上軍。
他的面色有些陰沉,胖乎乎的身體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小看邵勛這廝了。
一身盛裝的裴妃站在那裡,端莊秀麗,氣質嫻雅。
邵勛沒有戴鎧甲,而是穿上了那身大紅色的戎服。
裴妃的目光在戎服上掃了幾圈。
那麼髒了,也不洗洗?
再看邵勛恭敬低頭的樣子,暗道原來他也有老實的時候。
以前單獨召見時,他的目光射來射去,總是喜歡在她臉上。
你欠我的太多了!
接下來議和完成,張方大軍入城之時,慢慢還吧。
九歲的世子司馬毗大張著嘴巴,看著眼前這些拄槍挎刀的武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們看起來挺厲害的。
幾個月前,當王秉帶著僅剩的幾十人逃入城中時,那些兵的模樣,世子記憶猶新。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王秉真的不行啊。
他生下來就是世子,從小接受的教育自然和別人不一樣,說心思深沉可能過了,但絕對比一般人成熟,想得也更多。
他有時候還會被父親帶在身邊,列席各種會議,聽取幕僚們的建議,耳濡目染之下,對如今的形勢有一番自己的見解。
邵勛是個有能力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母親說他將來可委以重任,他覺得是對的。
這樣亂糟糟的世道,有如此勇將,闔府安寧矣!
劉洽、王導都在說些什麼怪話?母親說他們嫉賢妒能,看樣子也沒錯。
九歲的世子司馬毗,第一次真正地從心底厭惡起了一些人。
「來人,備些酒肉,犒賞孤的將士。」司馬越平復下了心情,吩咐道。
「諾。」立刻有人應命。
司馬越以目示意,糜晃立刻上前,將邵勛扶起。
今日這趟高調入城,值了!
值此微妙時刻,主公再怎麼樣,短期內也不可能捨棄邵勛了。
他的重要性,很可能已經超過了幕府中的不少出身士族的幕僚。
「晚上有宴,苟晞、王瑚、裴廓、成輔等禁軍將領會來。司空這邊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軍將,你是他親口許諾的中尉司馬,做好入席的準備。」糜晃低聲說道。
邵勛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
奮鬥兩年了,終於有資格參加這種級別的宴飲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