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形勢

  「剛去了趟南邊。」糜晃主動解釋了他的去處:「有故友子弟在軍中供職,故找他們問問洛水之南的情況。」

  「如何?」邵勛問道。

  「鮮卑人撤了,據說回去找司馬穎要帳。」糜晃笑道。

  「多是訛傳吧?」

  「也有可能,但真走了。」

  「看來,戰爭是真的要結束了。」邵勛神色複雜地說道。

  從理智上來說,他覺得投降沒什麼問題。

  從感情上來說,他大部分時候都在與河北人廝殺,看到因為缺糧而失敗,心裡總不是滋味。

  不過,似乎也沒什麼。

  大夥兵還在。

  又不是無條件投降,真把人逼急了,最後吃一頓好的,全軍拉出去,強攻敵軍營壘,勝負猶未可知。

  建春門之戰,冀州兵被趕羊一樣驅殺十幾里,足夠他們長長記性了。

  正面野戰,你們不是對手。

  「當然要結束了,不結束,司空怎麼秉政?」糜晃說道。

  「司空這次氣魄很大啊。」邵勛有些驚訝,因為這真的不符合司馬越過去的風格。

  糜晃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小郎君當我真去南邊閒逛了?」

  邵勛默不作聲,靜靜聽著。

  「我是去那邊接人的,這事你不知道。」糜晃說道:「范陽王的信使。」

  邵勛點了點頭。糜晃是他的上級,沒有義務什麼事情都告訴他,即便出於職業操守與個人品格,主公的一些密事也不能四處宣揚。

  「能說的都說,不能說的你也別問」——這是糜晃曾經說過的一句話,老實人也是有原則的,現在他覺得能說,大概是因為邵勛愈發靠近司馬越核心圈子了。

  「司空正與鄴府談善後,他現在是洛陽朝廷與中軍推出來的主事人,為了增加談判的勝算,肯定會有所動作。」

  「都督豫州諸軍事、范陽王虓、都督并州諸軍事、東贏公騰,或為司空從兄,或為骨肉至親,他們其實很願意看到司空秉政,故可為外援。」

  「另者,司空亦遣使間道前往徐州、青州、宛城等地,拉攏東平王楙、高密王略、彭城王釋,意圖同進同退,共抗司馬穎。」

  「皇太弟可以給司馬穎,暫時亦可與他虛與委蛇,待大事抵定之後,司空定要與鄴府爭上一爭的。」

  糜晃說完了,邵勛快速消化著這些消息。

  司馬越真是個老陰比。

  背刺司馬乂,並不是對司馬穎卑躬屈膝,而是自己想上位。

  他現在極力拉攏禁軍諸將,並千方百計討好世家大族,取得他們在朝堂上的支持,安定洛陽局面,儘可能讓更多的人團結在他身邊。

  在外界,并州刺史司馬騰、青州刺史司馬略是他的親兄弟。

  鎮許昌的司馬虓(堂兄)、鎮宛城的司馬釋(堂兄司馬植之子)更不得了,掌握著不小的兵權。

  別看現在很多刺史都掛了都督某州諸軍事的頭銜,但在大晉朝,只有八個老牌都督區掌握著世兵。

  這八位都督分別出鎮長安、許昌、宛城、襄陽、壽春、下邳、鄴城、薊城,一一對應著曹魏時期的各個戰略方向。

  其中,坐鎮長安、許昌、襄陽、鄴城和薊城的五位都督瓜分了三十萬世兵中的大部分。

  所以,都督豫州諸軍事、范陽王司馬虓的分量是很重的,都督沔北諸軍事、彭城王司馬釋的分量輕一些,但也不可忽視。

  再算上掌控著并州的司馬騰、控制青州的司馬略,東海王的潛勢力已經呼之欲出了。

  當然,以上這些人未必都會支持司馬越,畢竟他苟了這麼多年,別人不信任他是正常的。但就目前的形勢來看,許昌都督司馬虓應該開始支持他了。

  怪不得,怪不得!

  至於是司馬越動手前就與司馬虓聯繫上了,還是動手後再聯絡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邵勛傾向於前者。

  都是司馬懿四弟司馬馗一系的子孫,勾搭上還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說,司空早晚要盡起大軍,討伐司馬穎了。那麼,兵從何來呢?他現在能掌握的部隊太少了吧?」邵勛問道。

  「這個定然要花些時間。」糜晃也有些不確定,只能含糊說道:「司馬乂都能取得禁軍支持,司空沒理由不行。」

  邵勛卻不太樂觀。

  公允地說,司馬乂的能力是強於司馬越的,甚至強於司馬穎、司馬顒以及已經死去的司馬冏,他能拉攏禁軍諸將支持,不意味著別人也行。

  再者,自從誅殺趙王司馬倫之後,禁軍很明顯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齊王、長沙王火併的時候他們選擇作壁上觀,不參與。

  在長沙王、成都王、河間王大戰的時候,又下場了。

  等到東海王與成都王再戰,他們會是什麼態度,真的不好說。

  有了自己意志的軍隊對上位者而言是可怕的,因為他們會受利益與本能驅動,不再惟命是從。

  好在即便受本能驅動,他們現在也下意識靠攏司馬越,共同對抗外來勢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包括邵勛在內,洛陽王師在劣勢下被迫抱團取暖,暫時形成了一個整體,避免被人清算。至於今後會不會分裂,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中尉司馬當上了?」糜晃不想再談這些事情,轉移話題道。

  「估計還得等幾個月,司空讓我先把事情做起來。」邵勛說道。

  「不錯,不錯。」糜晃笑道:「以你家這個情況,出個當官的,真的不容易。」

  舉孝廉,史書上比比皆是,但不要覺得很容易,那是你把自己代入上層了。

  州刺史舉的秀才,有幾個落到普通人手裡?

  郡太守察的孝廉,又有幾個給沒有家世的人?

  太少太少了,偶有幾個,都能在史書上大書特書。

  但九成九的秀才、孝廉名額,卻被士族在台面下默默瓜分了。史官都不興記,因為太尋常了,本來就是給他們準備的。

  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

  秀才、孝廉已經脫離了本來意義,國家公器,世家大族分肥,如此而已。

  「待洛陽事定後,可給家中書信一封,讓他們也高興高興。」糜晃說道。

  「屆時家人還得督護多多照拂。」邵勛說道。

  「小事,小事。」糜晃很高興。

  這是什麼?這是表示親近的意思。

  家人都住進糜氏塢堡了,這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節奏。

  他們倆人,利益捆綁得太深了。

  「我亦已得司空許諾,只要抓了司馬乂,我就是新的東海中尉。」說完,糜晃捋了捋鬍鬚,帶著邵勛快走幾步,遠離人群之後,方問道:「整軍之事,你有什麼建議?」

  糜晃這麼問了,邵勛也不客氣,當即說道:「我會從現有兵士中挑選七隊精壯,與三隊孩童少年一起,編為一幢,我親任幢主,吳前當督伯。其餘兵士編入另一幢,楊寶調過去,擔任督伯。」

  「司空既許我中尉司馬一職,讓我嚴格選兵並協助練兵,我決定挑選三十名精銳武士,曰『教導隊』,陳有根任隊主。」

  「其他隊主、什長、伍長名單,我會擬一份,交由中尉過目。」

  糜晃一聽,比較滿意。

  邵勛是有分寸的,他沒有胡亂插手何倫的上軍,只在王秉的下軍做文章,這就很好嘛。

  王秉若肯配合便罷,若不肯,到時候下面人不聽他的,上頭還有人拉偏架,定要他好看。

  當然,王秉還可以選擇魚死網破,徹底翻臉。

  但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拿著好處卻又不願得罪人,想得美呢。

  「過幾日,就把部隊拉回洛陽,辟雍這邊不用守了。」糜晃說道:「再找個機會與王秉好好談談,我覺得他不是那種不識時務之輩。況且,我觀王秉之意,似乎想往禁軍中發展。司空拉攏禁軍之後,定然會想辦法安插自己人,王秉多半還看不上東海國下軍將軍這個職務。」

  「哦?難不成他還想當左衛將軍、右衛將軍什麼的?」邵勛問道。

  「伱不想當?」糜晃奇道。

  「不想。」邵勛老實答道。

  糜晃大笑:「你真是個怪人。」

  邵勛亦笑。

  不是自己拉起來的部隊,指揮起來很難得心應手,平時或沒什麼,一旦上了戰陣,就能看出差別了。

  空降或繼承得到的官職,與白手起家能是一回事麼?威望差老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