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以拖待變

  鼓聲一陣一陣,仿佛敲擊在人的心頭,把魂兒都要敲飛出去六月二十日,在進行了多日的物資畫積後,晉軍目內黃西進無數船隻駛出黃池,進入白溝,在北邊折而向西,從縣城北二百餘步外逆流而上,進入水。

  屯田校尉郝昌最終沒能得到隨軍的機會,他率穎陽、魯陽屯田軍五千人留守內黃,不讓敵人輕易奪去這個重要的戰略節點。

  邵勛自領銀槍左右二營全部、義從軍一部、驟子軍全部、府兵一部計一萬八千餘戰兵,外加許昌世兵五千、府兵部曲三千、考城、寧平城等地屯田軍五千、河南豪族部曲莊客三千、河北塢堡丁壯三千,總兵力三萬七千餘,號稱十五萬,浩浩蕩蕩,直奔安陽而去。

  支屈六率兩千餘騎抵達內黃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面縴夫們穿著一身短打粗服,赤腳立於河灘之上,號子響起之時,肌肉虱結的大腿猛然發力,纖索細得筆直,將一艘艘沉重的船隻向前拖曳。

  遇到淺灘之時,他們甚至格外小心,分派人手到北岸,兩面拖拽,確保船隻安然通過。

  黃池、白溝、渲水之間,楷櫓如林,人聲鼎沸,仿佛整個河南的船隻都集中到了這裡一樣。

  看到有匈效輕騎靠近,船上立刻啊起了鈴鐺船工、運兵們一起協力,將弩車推到了船舷邊,奮力裝矢、上弦。

  岸邊有己方騎兵出動了,直朝匈奴人衝去。

  步兵也加快腳步,退護住縴夫,不讓他們受到影響,導致船隻來不及碰泊進而失控撞在一起。

  箭矢如飛蝗般密集。

  匈奴騎兵雨一靠近,又撥轉馬首,抱頭鼠竄了回去日大不行,純粹送死,晚上再來試試支屈六似乎早已預科到這個場面,只輕輕嘆了口氣,就帶人溜走了。

  他就像一個賭徒。明明已經在同樣的牌局下輸過一次了,卻偏不信邪,總想看再打一把,說不定就能反敗為勝了。

  但這是物質世界,戰爭是唯物的,敵人並非一觸即潰之輩,你又何苦上前撩撥呢?除了去下的十餘具戶體之外,你還能得到什麼?

  敵騎撤走之後,義從軍追出去數里便不再追了,又回到了河岸邊,繼續護衛船隊、步兵前進。

  想要教訓敵人,辦法多得是。

  匈奴騎兵,輕快靈活,想追上是很難的。但只要一點點靠近安陽、靠近鄴城,總有一日,這些四處流竄、反覆襲擾他們的匈奴騎兵,會乖乖地跑回來,哪也不去了,捨棄掉他們的機動優勢,與你正面決戰。

  你沒有主動去抓他們,但他們卻被迫跑到你面前,用自己不擅長的方式與你戰鬥,這就是戰爭的奇妙之處。

  「嘩啦!」船劈開水波,奮力前行。

  縴夫的號聲響徹水兩岸。

  車隊向前蠕動著,沒有一絲喧譁,如同捕獵前夕安靜潛行的猛獸兵甲閃耀著奪目的銀光,似乎渴望著血肉獻祭這支龐大的隊伍,直奔安陽而去,無可阻擋* ****一隊騎兵下了馬一部分人牽著馬兒去放牧,另一部分人則從馱馬背上取下各種工具,幹了起來。

  天空萬里無雲,藍得讓人炫目。

  烈日炙烤的地面上,三千匈奴騎兵揮舞著鍬鎬,挑著糞箕,將挖出來的土擔走,傾倒於漁水之中。

  沒過多久,有塢堡帥帶著兩千餘丁壯,趕著大車抵達河岸。

  他猶豫再三,詢問是否將這些車廂推入河中安直接抽了他一鞭子,道:「速速動手,勿得遲疑。」

  塢堡帥快快不樂,指揮著堡丁們將一輛接一輛車廂推入河內,再往上面填沙袋這一招,斐安還是跟邵學的當初圍攻洛陽的時候,邵勛就往河中填輻重車、沙袋,臨時堆出了一條可涉水而過的通道,讓他的兵成功過河,並在對岸站穩了腳跟。

  現在這招仍然有用。

  即便阻斷不了河流,讓某些河段淤塞總是好的邵勛固然可以遣人疏浚、清理,但這會耗費不少時間,讓他的進軍速度慢下來。

  桃豹給的命令是遲滯,夔安、支屈六分頭行動,真的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就這樣幹了一個時辰,河面上一片渾濁糖安沿河巡視,比較滿意。

  堵塞河流容易,疏浚難。就這一下,能噁心邵隕許久,給大胡爭取到更多的時間堡丁們已經停止了工作,紛紛撤到不遠處的樹下。

  一是烈日下千了這麼久,真的干不動了;二也是因為河水四溢,兩岸一片泥濘,沒法再幹了。

  遠處響起了馬蹄聲。

  片刻之後,斥候狂奔而回。

  獲安聽取匯報後,立刻下令所有人上馬。

  他親自帶著兩千五百人,角弓上弦,前出迎了上去。另外數百人則驅趕著換乘馬匹,問後退去塢堡帥驚慌失措,牽看挽馬,招呼堡丁,一鬨而散場中一時間靜了下來,唯渲水嘩嘩流淌著,溢出河岸,淹沒驛道、草甸,製造了大片的黃泥塘。

  雙方騎兵已在曠野中展開了激鬥。

  箭失紛飛、刀劍相交,殺人與被殺,已經成了河北大地的主旋律。

  戰了小半個時辰,雙方各目勒兵,遠遠相望晉軍騎兵少,只有五百先鋒,但器械精良,善於廝殺。

  匈奴人多,足足是他們五倍,可遷回包抄,以多打少,發揮兵力優勢。

  雙方戰了一會,死傷相當,都有些不想打了。

  於是乎,在對望一下後,默契後退,消失在了曠野中。

  半個時辰後,東邊的馬蹄聲再度響起一干驟子軍來到了河岸邊。

  督軍蔣恪看著被破壞的河道,嘆了口氣。

  一千人下了驟子,分出一半人手警戒,另一半則試圖清理河道敵人也就這點本事了。

  若左近的塢堡帥願意就地提供糧草,事情其實沒那麼複雜。但長樂縣只有霧寥數人暗通款曲,還不肯明面投效過來,真是取死有道這邊在清理河道,那邊的褻安則帶人撤回了長樂縣縣中有些騷動。不過在他們撒回後,慢慢安靜了下來。

  夔安登上城頭,向東眺望。

  水靜靜流淌著,豌蜓消失在東邊的盡頭那裡什麼都看不見,但夔安就仿佛聽到了不絕於耳的進兵鼓聲、船隻劈開河面的嘩嘩聲、步軍前進的沙沙聲以及弩機發射時巨大的喻嚼聲。

  他覺得目己腦子有點問題了,看樣子今晚得抓兒個婦人過來泄泄火但他內心其實很清楚,只不過一直不願面對罷了:諸般小手段,只能阻得敵兵一時,他們終究還是會來的,不可阻擋。

  「傳令下去,邵賊動向,一個時辰一報。誰敢懈怠,定斬不饒。「安一拍城牆,吩咐道。

  親兵領命下去傳令了。

  安仍然不肯下樓,繼續站在那裡,像塊望夫石一樣看著東方的天際。

  六月二十三日,細雨過後的郵城,格外清新、千淨。

  石勒在諸將簇擁之下,回到了這座久違的城市他耐著性子與官員、士人們寒喧一番,然後便回了府邸,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舒坦。「石勒沒有絲毫形象地倚靠在坐榻之上,臉上難掩風塵之色親兵搬米了飯食,幕僚們一人掌了個蒲團,席地而坐,開始吃飯石勒吃得很快,片刻後將碗一丟,喝茶漱了漱口。

  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做啊。「漱完口後,他嘆了口氣,說道第一件事是興辦學校,以晉人為師,避選將佐子弟前去學校,培養打理地方的人才,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事事依賴士族,不停地與他們討價還價。

  第二件事是修訂九品官人法,讓地方州郡選舉賢良,並側重寒素、豪強等出身較低之人,同樣是削弱大士族的影響力。

  第三件事重新統計諸郡戶口。現在的戶口統計簡直是笑話,遠遠小於實際人口,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後漢年間就很普遍了。張賓認為哪怕只能多清查出幾十萬人,比原來都是進步的,他深以為然。

  統計戶口是頒定租賦的前提,如果能實行,那麼就不用與士族一直虛與委蛇了。

  第四件事刪減律令。

  這一條石勒深有體會。法令嚴苛,又十分繁幾,老百姓一不小心就觸犯了,代價往往難以承受。

  他覺得應該刪去一些不合理、不人道、太過繁複、過於嚴苛的律令,讓百姓鬆一口氣,這樣也能變相安定社會,利於統治。

  四件事外,其實還有勸課農桑這件事他一直在做,但只做了一半,即給跟隨他起家的那七萬餘步兵分田、分房,令其自種自收,閒時操練打仗。

  至於這些人之外,他就管不了了,暫時也沒那個精力去管,而是委任給士族豪強統治為此,他下令子侄輩及將校與河北、并州士族結親,彼此加深關係公允地說,再給石勒幾年時間,讓他把這五件事一件件開展,並深入推行下去,他還真就在河北站穩腳跟了,「河北盟主」唾手可得,就像「河南盟主」邵隕一樣。

  這年頭做事,脫不出這幾條。

  無數人幫忙總結出來的經驗,你想另闢蹊徑,往往弄巧成拙,政策必須貼合三樣東西:一、生產力水平;二、時代傳統和價值觀;三、外部和內部環境離開這三樣瞎搞,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石勒想做的五件事,其實都是靠譜的,這或許也是他能成功的因素之一。

  但他沒有這個時間了,因為有人不想給他機會。

  那個人十分兇殘,對在歷史上證明過自己的人盯得很緊,必欲殺之而後快。這就是命,沒有辦法。

  「邵勛到哪了?「感慨的一瞬間,石勒曾經露出過些許軟弱,但現在又坐直了身子,將不合時宜的情緒排除在外,沉聲問道最快後天就能抵達長樂縣。」張敬放下碗筷,搶先說道「長樂縣如何?「石勒問道「擋不住。」張敬老實回答:「或許只能在安陽想想辦法了。桃豹派了數干人南下,守御此城。」

  「數干人?」

  桃豹不是很想守安陽,他想在鄴城與邵勛大戰。」張敬看了石勒一眼,說道。

  石勒若有所思,但現在不是管這些狗屁倒灶事情的時候,只見他思考了一會,道:「這也不算錯。」

  五月底,邵勛甫至枋頭。

  「六月上旬便頁白溝而下,隨後克內黃。船隻蜂擁駛入黃池,不斷囤積糧械。」

  今又兵髮長樂,若克之,則向西直趨安陽而來。」

  「其西路軍步步為營,克朝歌,奪石橋,過長沙溝,北上逼近盪陰。」

  這兩路眼見著要會師了啊,諸位可有良策?」

  張賓也吃完了,漱完口後,直接說道:「大王,該再派一批人去平陽了。」

  石勒一聽,道:「馬景、朱紀之輩,但收錢,不幹事,實在可恨。」

  張賓仍看看他石勒醒悟過來,立刻笑道:「孟孫勿惱,這就派人去平陽。」

  安平那邊...」張賓又道。

  梁鎮遠不敢耍滑頭,若讓邵勛奪了郵城,他就難了。他的兵會來的,勿憂。」石勒說道。

  張賓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今只有一策,節級抵抗,以拖待變。」

  孟孫不妨細說。」

  盪陰守不住了,可以棄,但安陽不能棄。」張賓說道:「安陽北距郵城不過四十里,可謂近在願尺。城北有安陽橋、韓陵山、野馬岡、草橋等利於屯兵之所,可道步軍前出,當道設寨,節級抗擊,拖的時日越久越好。」

  郵城則修城防、廣蓄資糧、徵發兵士,以利固守。」

  另選調騎軍和精銳步卒,遣驍將領之,該怎麼做,大王比我更清楚。」

  石勒聽完,沉吟片刻,問道:「若邵勛不肯走,一步步攻過來呢?」

  「以拖待變。」張賓又重複了一遍。

  石勒默然。

  張賓這是認為,單靠自己已經無法抵禦邵勛了,必須有朝廷幫助才行。

  這個方咯並不是萬無一失的。

  拖能拖多久,這是個問題。

  拖下去後果是什麼,也是個問題拖到最後,究竟有沒有人來救,還是個問題問題太多了,但這又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即便要與邵勛決戰,那也是先拖一拖更好,準備更充分至於因此導致河北士人離心,那是小事了。

  打不贏這一仗,萬事皆休。

  打贏這一仗,牆頭草們還會回過頭來支持他,痛打落水狗「中山王那邊如何了?「他問道「與拓跋打了幾仗,互有勝負。」張賓沒有提劉琨,因為他就沒幾個兵,且多為新卒,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只能坐看拓跋鮮卑與平陽朝廷大戰,雖然這場戰爭是他蠱惑起來的。

  石勒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其他人也不插話,耐心等著。

  「膨!「石勒一拍案幾,道:「既如此,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傳令,送世子興至平陽。他娘親若敢噪,老子休了她。」

  說完,他又看向張賓、張敬等人,道:「此戰還有些難解之處,我等一起參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