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百姓是去年來的。黃白城之戰,王師大敗。戰後匈奴欲清算舊帳,風聲傳出後,有塢堡帥領人南下,出藍田,入南陽。」泥濘的田埂之上,梁芬遙指遠方一用粗大原木搭成的堡寨,說道:「剛來之時,身無分文,面有飢色,皆言出藍田之時就沒什麼糧草了。再問他們如何走過漫長的武關道,又盡皆不語。」
邵勛理解。
亂世之中,什麼慘事都有可能發生。有些傷疤,就不要再揭了,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後姚弋仲東進,驅逐當地百姓,盡占良田而居之,自稱護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風郡公。他倒是還算講情面的,沒有大行殺戮之事。」說到這裡,梁芬嘴角也現出一絲苦笑,只聽他繼續說道:「當地官民沒有辦法,於是東行求援,無人理會,灰心失望之下,一部分人自武關入南陽。千里跋涉,其間多少艱難險阻,不消多說。最後抵達順陽者不過五六百戶人,順陽內史羊祖延給糧施救,令其活得一命。我將其要來淯水,屯於此處。」
姚弋仲是燒當羌首領。
其率部自後世甘肅、青海交界處東行,一路抵達陝西千陽一帶,就此定居了下來。
可以說,他們已經自窮山惡水遷徙到了相對富饒的關中平原。
就目前而言,膽子似乎還不夠大,還蝸居在關中平原的西北角,但隨著局勢的發展,他們早晚會壯起膽子繼續東行。
而這種遷徙行為,並不止燒當羌一家。
甚至於,燒當羌遺留下的地盤,很快就會被西部更窮山惡水地帶的蠻人占領。
吳前自涼州回來後告訴邵勛,說這幾年武威一帶遷來了不少羯胡部落,都是自更西邊遷徙而來,張軌勉強將其安置了下來。
但那些人並不安分,隨時會再度遷徙,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
至於他們遷徙的方向,毫無疑問是大晉腹地了。
返程之時,吳前等人至秦州,聽聞漢中一帶居然都有羯人新遷過來——歷史上六年後關中之亂,「四山氐、羌、巴、羯應之者三十餘萬,關中大亂,城門晝閉。」
這個消息讓邵勛十分驚訝。
快十年沒去關中了,羯這種白種人遊牧部落居然都遷徙到漢中了,這打破了他的認知。
他原本以為,羯人只會在并州呢,同時他終於明白了,後世石虎的後趙政權為何一下子變出那麼多羯人,除了濫發「身份證」外,部落東遷也是一大原因。
所以他很能理解梁芬的憂慮。
「關中還在大戰,但我料各路諸侯最終會相繼敗亡。」梁芬又道:「我知你想讓我去關中,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沒那麼大的本事,也沒那麼大的雄心,縱使去了關中,人家也未必聽我的。」
說到這裡,他有些慚愧:「老夫不想說假話,在抵禦外侮之事上,不如你遠甚。你有雄心,有壯志,有野心,又練得一支強兵,豫兗士族對你鼎力支持,確實有很大可能成事。至不濟,將來也能保得洛陽以東、大河以南不失,維我道統之繼、祭祀不絕。」
邵勛耐心聽著,並不插話。
「很多人都小看匈奴。」梁芬又道:「誠然,匈奴在打鮮卑的時候,屢吃敗仗,勝仗不多。但鮮卑為何不直接衝進匈奴腹地,將其滅掉?我不知你怎麼看的,就我所知,拓跋鮮卑這些年為劉琨打仗,其實死了不少人,都是部落之中的精壯勇士。匈奴固然屢敗於鮮卑,但鮮卑也沒討著什麼好處。」
「去歲拓跋猗盧以盛樂為北都,治故平城為南都;又作新平城於灅(lěi)水之陽,使右賢王六修鎮之,統領南部胡晉之眾。拓跋已設官立制,形同開國,如此雄心,你道他不想南下平陽、河東,奪其膏腴之地?非不為也,實不能也,他們甚至連西河郡都拿不下,前番剛為劉聰擊敗。」
「河西諸部,與拓跋鮮卑近在咫尺,為何人家不降鮮卑,非要降匈奴?」
「關中胡漢百餘萬眾,早晚是匈奴的囊中之物啊。」
「太白,伱將來打算如何收復關中?」
邵勛心中一動,終於到重點了。
「先得并州,再伐關中。」邵勛說道:「若遂此略,則舉并州胡漢之眾,兵分兩路,一路下蒲坂,入馮翊;一路入河西,降眾胡,再驅河西胡兵南下。我自領關東雄兵,偏師自武關入藍田,主力自弘農入潼關。四路兵馬併力攻伐,破之必矣。」
「哦?竟然是此策!」梁芬一驚。
一般的關東軍閥,如曹孟德,皆是自潼關西進,直趨長安。
邵勛竟然嫌此不足,要繞道河西,先降服當地的胡人,再驅其兵南下。
如此四面施壓,確實勝算更大一些,因為潼關艱險,正面強攻不一定打得下來。
自武關入關中,藍田附近還有個藍田關,扼守著武關藍田道這條山間小路。
這人的思路竟然如此天馬行空,還非常有氣魄。
漢人軍閥一般很難做出借道胡人地盤的事情,此人真是個異數。
「其實可能不用那麼麻煩。」邵勛笑道:「若得并州,關中匈奴早已人心惶惶,沒甚鬥志了,除非他們遷都長安,不然關鍵還是在并州。」
梁芬點了點頭,道:「確如你所說。不過——時間不多了啊。」
邵勛看著梁芬,道:「若梁公助我,則事半功倍。」
梁芬苦澀一笑,道:「你舉眾而來,兵甲犀利,驍勇善戰,我若對上,自無勝算。更何況,與你大戰連場,到最後苦的還是自己人。」
其實,閻鼎之前說的方略,梁芬考慮過,並無一絲一毫的可行性。
如果他據守宛城,確實可以憑藉堅城抵抗許久。但如果邵勛破罐子破摔,不管匈奴了,發狠攻他,先分兵略取諸關西流民屯墾的堡寨,收其丁壯,再驅使他們來攻城……
這樣的局面是梁芬不願意見到的。
況且,南陽等郡的世家大族並不待見他,他們只會支持邵勛。比持久戰,也是比不過他的,只要他不管北邊了,任匈奴攻打,則宛城必破,沒有任何幸理。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其實可選擇的餘地很小。
更別說,梁芬實不願看到他苦心安置的關西流民橫遭劫難了。
「你打算如何安排老夫?」長吁短嘆一番後,梁芬問道。
「梁公是忠厚長者,有古仁人之風,我亦不願逼迫過甚。」邵勛說道:「若梁公不願去關中,入朝可也。若眷戀方伯之位,可遙領冀州或青州刺史,如何?」
邵勛這倒也不是給他戴高帽。
梁芬確實是長者。
他本可以據守南陽頑抗,少則耗他幾個月,如果運氣不好,被他耗大半年也不無可能。其間必然死人無數,就連他帶過來的部隊,也會死傷不少人。
「我觀你過往行事,還算謹慎。今次帶兵來南陽,顯然已不怕天下物議了。」梁芬嘆道。
「永嘉初年有永嘉初年的做法,永嘉八年有永嘉八年的做法。」邵勛回道。
說人話就是,永嘉初年我確實擔憂天下人的看法,但到了永嘉八年的現在,已經不是很擔憂了。
不過,話是這麼說,他還是完善了手續。
如果不動刀兵的話,惡劣影響就還算可控。
如果與梁芬撕破臉,動了刀兵,就有可能平添煩惱,畢竟其他方伯不是死人,天下士族也有自己的看法。
張軌現在就看他不順眼了。
司馬睿多半更不喜歡他,說不定哪天就拿出天子密詔,指責他為國賊,號召天下群雄討伐他。
「沔北諸郡關西百姓……」
「梁公放心。」邵勛說道:「我會在此坐鎮一段時日,調和居民、流民之爭。天下多事,自當相忍為國,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你能這麼說,老夫稍稍寬慰了一些。」梁芬的神情有些蕭索。
邵勛陪在他身邊,看著鬱鬱蔥蔥的田野。
「將來討平匈奴之後,你會怎麼做?」沉默許久之後,梁芬突然問道。
邵勛也不騙他,直接說道:「我觀上古之書,以堯舜為始者,蓋以禪讓之典,垂於無窮。故封泰山,禪梁父,略可道者七十二君,則知天下至公,非一姓獨有……」
梁芬微微點頭,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乃晉臣……」到最後,梁芬只說了這一句。
邵勛瞭然,道:「荀泰堅(荀藩)已薨,梁公或可入朝為司空?」
「這個結局還算體面。」梁芬苦笑道。
邵勛暗暗鬆了口氣。
他和曹孟德一樣,兵不血刃收取南陽。只要沒有孟德兄下一步的節目,南陽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