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的變局很快傳到了平陽,但幾乎沒引起什麼水花,因為天子劉聰御駕親征了,七月二十日,平陽郡陽北屈縣北的群山之上,劉聰的大子華蓋兒乎高聳入雲大漢朝能打的部隊至少有三分之一聚集在此處,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各條山谷之中,嚴陣以待。
生死之際,劉聰清醒了許多。
五石散不磕了。
女人不玩了。
魚也不觀了。
他披掛上了鐵鎧,跨騎在雄駿的戰馬背上,手持彎弓、利刃,一副決一死戰的模樣。
陳元達抹了抹眼淚。
依稀之間.他看到了當年長平之戰時,天子親率精騎衝鋒的男兒氣概天子也曾有過輝煌的過去啊那時的他不怕死,敢打敢拼,勇猛無比。若非如此,身邊也不會聚集一幫豪勇之士,關鍵時刻奪位成功。
只可惜,朝政穩定之後,天子就墜入了女人的溫柔鄉里,意氣一分分被消磨掉,以至於此。
好在鮮卑大舉入寇的關鍵時刻,天子清醒了過來,御駕親征,誓與賊人決一死戰山下已經展開了小規模的廝殺,禁軍諸營悉數出動,就連具裝甲騎都挑選好了出發陣地,等待一錘定音的時候鮮卑那邊亦有具裝甲騎,人數比這邊少一些,同樣虎視耽耽,但今天的戰鬥,似乎用不看他們出動了。
狹窄崎嘔的山谷之內,具裝甲騎不動.鮮卑重騎兵直衝而上大漢亦派出甲具精良的侍衛精騎,與敵對沖,一時間人仰馬翻,痛苦斯鳴聲不絕於耳。
兩側緩坡之上,鮮卑人氣勢洶洶,大呼酣戰與他們交戰的匈奴禁軍乃輕裝騎兵,陣前箭矢挑逗一番後,成功激起了鮮卑人的怒氣,待見到他們衝殺過來後,立刻調頭就跑。
一邊跑,還一邊回身射箭,繼續挑逗鮮卑人。
鮮卑這邊不斷有人落馬,怒氣更甚,死死咬在後面不停歇,但追看追看,因為山勢崎嘔,雙方的馬速都慢了下來,有點跑不動的感覺網奴大隊見狀,千餘騎分成數撥,回身包抄過來,他們越過小溪,衝過緩坡,馳過松林,騎術之精湛,讓人嘆為觀止。
一邊沖,一邊不停放箭,鮮卑人每每應弦而倒在這種崎惱的山谷間斯殺,雙方都提不起馬速,經常遇到障礙物,或者上山下坂,橫躍溪流,整體速度慢得令人髮指。
在這種環境下,考驗的是控馭馬匹的能力,考驗的是精湛的騎術,雙方短兵相接的機會極少,鮮卑人完全發揮不出衝擊力的優勢,反倒被匈奴人的弓箭射得人仰馬翻,傷亡慘重。
打到後面,他們終於崩潰了,手持長槍的拓跋鮮卑騎兵大面積落馬,跪地乞降者數百之眾椅盧之侄普根氣急敗壞,又派出一隊雜胡輕騎,廝殺仍在繼續.…華蓋之下,響起了一陣喝彩之聲劉聰臉色鬆了下來,劉琨勾結拓跋猗盧,自晉陽出發,大舉攻打西河、平陽二郡晉軍兵分三路。
第一路由劉琨親領,主要是他在中山招募的兵眾,自太原出發,進據藍谷,欲自汾水向西,再折而南下,不過才出門就為劉桑所阻,雙方於山中對恃。
第二路由幕府監軍韓據統率,目晉陽南下,沿看汾水進兵,過冠爵津(俗謂雀鼠谷),進入西河境內,為漢盪普將軍蘭陽所拒第三路由拓跋普根率領,自代北南下,沿著黃河東岸一路疾行,橫穿整個呂梁山區,趁看劉琨兩路兵馬吸引了匈奴注意力的時候,突然出現在平陽境內。
從進兵路線來看,前兩路兵弱,以晉兵為主,鮮卑兵為輔,正面吸引漢軍注意力。拓跋普根率領的鮮卑騎兵從側後方遷回偷襲,爭取一舉拿下平陽。
計劃非常不錯,而匈奴確實也分兵阻擊劉琨、韓據了。但怎麼說呢,這兩路太弱小了,完全沒法吸引匈奴主力。
當拓跋普根的蹤跡被發現後,平陽震動,天子劉聰帶著禁軍主力御駕親征,於北屈縣堵截住了洶湧南下的鮮卑騎兵,匈奴人的反應並不慢。
若讓鮮卑騎兵突入平坦的汾水河谷,局勢可就不好收拾了,如今在連綿不絕的群山之中與其相遇,反倒有利於匈奴步騎,而所謂北屈縣,位於今吉縣北,在唐代為慈州治所吉昌縣一拓跋普根其實是目唐振武軍南下,過遮虜軍城、岢嵐軍、石樓關,進入州,再南下慈州。
如果匈奴再發現晚一點,人家就真的進入河谷平原地帶了,還好在山區將他們擋住了。
雙萬全今已在山間對侍數日,大戰小戰十餘場,互有勝負拓跋鮮卑南下匆忙,所攜給養不多,且為了快速行軍,甩開了趕著牛羊一路南下放牧的老弱婦孺。毫無疑問,僵持對他們不利,僵持的時間越長,失敗的可能就越大。
劉聰也是打老了仗的人了,非常明白這一點在看到雙方大戰漸漸結束,各自收兵回營之後,他扭頭看向廷尉陳元達,神色間頗為複雜。
「陳卿。「劉聰說道。
「陛下。「陳元達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陳卿乃國之柱石,朕所信賴。」劉聰說道:「今可領萬人北上西河、太原,抄截拓跋後路。」
臣遵旨。」陳元達沉聲應道「再問問山中群豪。」說到這裡,劉聰的臉色很不好看,只聽他說道:「緣何鮮卑數百里突進,一路暢通無阻?山中百姓,難道都背棄大漢了嗎?」
遵旨。」陳元達應下後,又道:「陛下,鮮卑來得太快,山中諸族未及反應,也是情有可原。值此危急之秋,陛下當寬宏待之。」
「哼。」劉聰冷哼一聲,道:「朕是可以寬宏以待,奈何有些人狼心狗肺,蛇鼠兩端,卻未必是純臣。陳卿但北上,鮮卑堅持不了幾日了,一旦敗退,朕便銜尾追殺,屆時倒要問問那些山中酋豪,到底是何居心。」
陳元達默然比起先帝,今上可不是什麼寬宏大量之輩,他對此深有體會。
就在數月前,他就差點被今上殺了。
此事源於劉皇后。
今年正月,太后張氏崩,張皇后(太后侄女)聞之,「袁不自勝」,亦崩。
三月,天子立貴嬪劉娥為皇后,為之起(huang,同凰)儀殿。
他第一個勸諫,認為宮殿已夠居住,再起新殿實在太奢侈了,惹得天子大怒,欲殺他全家。
群臣為之切諫,天子不從關鍵時刻,劉皇后秘密派人通知暫停刑殺,又上疏死諫,方止,陳元達知道,劉皇后也是為了自保,不想得罪滿朝文武,但她確實是個聰明清醒之輩。
天子就不一樣了。
雖然最後勉強救免了他,但他說的那句話,卻讓陳元達心中暗凜:「卿當畏朕,而反使朕畏卿邪!」
這話明顯帶著怨氣是啊,滿朝文武都來勸,天子被迫屈從,但心中一定很不舒服吧?
陳元達知道,他已經被天子記恨在心了。
但他沒覺得有多害怕,做臣子的,唯盡忠而已。
先帝待他有大恩,今上縱然奢靡剛,但也不是一點不聽勸,國事勉力為之罷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見天子沒什麼別的話要說,陳元達又行一禮,準備退去「等等。「劉聰喊住了他,問道:「方才河內來報,晉賊邵勛舉兵北上,襲擾甚烈。劉安西請益其兵,以攻河陽,卿覺得如何?」
陳元達斟酌了下,回道:「陛下,朝廷已定下「跨有雍並'之策,便不應更改。河陽三城固然阻我南下之路,早晚要打,卻不是現在。」
劉聰一聽,微微點頭。
其實不止陳元達,朝中基本都這個態度,晉陽得而復失之後,局勢變幻不定,朝廷面臨著拓跋鮮卑給予的強大壓力,實在難以照顧各個方向。
別說河內了,他們現在連關中方向都收縮了。
劉曜其實打得挺好,憑藉一支偏師,在兵力劣勢的情況下,屢戰屢勝,一度占領長安。
若非拓跋鮮卑大舉南下,朝廷從關中抽調了部分兵力的話,這會可能已大破晉國將吏,使關中局勢徹底明朗了。
但世事沒有如果。拓跋鮮卑確實南下了,劉曜不得不再度退回馮翊,堅守不出,等待時局變化。
說起來,朝廷其實有些虧欠劉曜了,令關中大好的局面橫生波折劉曜都這樣了,劉雅就更難得到支援了。
說白了,攤子鋪得有點大,處處受敵,嚴然四戰之地,不得不放棄一兩個方向。
河內顯然處於被放棄的狀態,但是-也不能一點不管啊。
「陳卿。」劉聰遲疑道:「若概調石勒增援河內,如何?他會應詔嗎?
陳元達毫不猶豫地說道:「今歲以來,石勒、曹疑貢稟漸疏,但他們還不敢割據自立。尤其是石勒,被夾在劉琨、王浚、邵勛中間,又有鎮遠將軍就近監視,必不敢作亂。此時調兵,多半會來。「不敢作亂?「劉聰追問道:「那就是說石勒有自立之心?」
陛下心中已有成算,臣不敢妄言。「陳元達回道劉聰默然走到這一步的人,就沒有幾個傻的石勒什麼心思,滿朝文武不知道嗎?只不過投鼠忌器,大家都在裝傻罷了。
曹疑同理。今年送來的貢賦就比去年少,可見其已滋長了不少野心但能動他嗎?不能。更沒必要至少到目前為止,曹還沒有明顯的反跡,還是願意配合朝廷大略的石勒比曹疑更需要朝廷的幫助他沒有目立的本錢,也沒有目立的行為遮馬堤之戰,他固然不情願,終究還是派兵過來了,此番增援河陽,石勒權衡利弊之下,哪怕再不滿,也得裝裝樣子,奉詔出兵這就是君臣之間的博弈。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朝廷知道你的心思,朝廷也知道你知道...「傳旨,令征東大將軍石勒遣兵至河內,尊奉安西將軍之令。」劉聰下定了決心,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