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戰略方向

  晉陽城外,大戰已經結束數日。

  劉琨部將郝選、張喬率兩干余兵出戰,為匈奴所破,二將皆死。

  城中糧草匱乏,太原太守高喬、并州別駕郝聿見連固守的條件都沒有,於是開城請降。

  兩日後,劉粲、劉曜入晉陽,第一件事就是巡視全城。

  當二人登上城頭,眺望遠方之時,頓覺心胸為之一闊。

  好大一片平地!

  最絕的是,這片非常廣闊的平地內河流縱橫,水草豐美,良田無數。周邊又有山川之險固,表里山河並不是說說而已。

  并州之地,有高屋建領之勢啊。」劉曜贊道自見史以來,太原即為北方重鎮西有呂梁山、黃河,南有中條、太行,東有太行、五台,北有恆山。

  本身地勢高,可俯瞰河北、河南。

  這兩地若進軍并州,需得仰攻太行八陘陘道艱險,崎嶇難行,歷朝歷代皆築關城,控扼交通孔道。

  若從北方草原南下,則要攻雁門關,這又是一座雄關要隘在黃河、群山包圍之中,又有大片肥沃的河谷地、山間盆地,可贍百姓,以為根基。

  群山之中又水草豐美,可放牧牛羊馬匹,唐代在河東(指整個并州)建立了兩個大牧場,蓄養軍馬,甚至太原附近就有一個,日「樓煩監牧城」一一另外一個則在上黨,也就是如今羯人盤踞的地方。

  平原能種地,山區能放牧,涼爽的氣候還特別適合馬匹繁衍、生存,可謂風水寶地。

  亂世開啟之時,若據有并州,有野心的人可以參與爭霸,沒野心的人可保境安民,端地是一處王霸之基。

  劉桑也很貪婪地看著這片土地這些年來,劉琨雖說被死死限制在晉陽城內,太原郡其他地方多被各部落侵吞,但他們也不敢太過招搖,不管不顧地在太原郡種地,撐死了放放牧罷了。鮮卑一來,還得捲起鋪蓋、帳篷,趕看牛羊跑路,非常不便如今拿下了晉陽,卻要方便很多了。

  「只有普陽雄城、太原膏壤,才配為大漢都城。」劉粲嘆道:「永明,我欲上疏天子,請遷都晉陽,你意下如何?」

  劉曜搖了搖頭,道:「為時尚早。」

  為何這麼說?」劉粲有些不悅,問道『士光向有韜略,我亦佩服,所言自然有理,只是為時尚早。」劉曜先捧了劉粲一句最後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隨後他解釋了一番。

  經營太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就一個劉琨倒好辦了,問題是有拓跋鮮卑的存在。

  一旦遷都普陽,你要不要鞏固都城北面的防線?

  雁門關外有拓跋鮮卑,代郡亦有拓跋鮮卑,即便可以通過修築關塞,屯駐鎮兵的方式守御,但國家的重心必然要轉變。

  他擔心如此一來,與拓跋鮮卑的糾纏永無止境,會大量牽扯朝廷的精力,無力南下。

  考慮到邵勛已在河南站穩腳跟,這不是什麼好事,除非朝廷放棄南下的戰略,甘心做一個割據并州、關中的地方政權,這對自視甚高的今上來說,恐怕很難做到。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劉曜倒覺得這樣也不錯。

  看邵勛那個樣子,普廷早晚要被他覆滅一旦他做下這種事,天下方伯紛紛自立,互相攻伐,他處於四戰之地,頗為不利。說不定還會與大漢議和,專心對付其他方向,這樣一來,天底下可能會出現好些個國家啊。

  占據建鄴的司馬睿會不會稱帝?

  關中的賈、梁等人會不會自立?

  涼州張軌父子呢?

  幽州王浚那個自大之人呢?

  粗粗一數,國家不少啊。

  這樣的局面,對大漢其實是有利的。

  朝廷需要時間來得到北方士人的認可,讓他們在絕望無奈之下,被迫投效朝廷。有他們加入,根基就穩了。

  到了那時候,可以嘗試看將單于台和尚書台合併,不再胡漢分治,慢慢融合,不比現在這會強?

  如今別說胡漢融合了,事實上匈奴本部與」六夷」都沒融合,全國分為六夷、匈奴、晉人三大部分,涇渭分明,頗為不美,先帝在時,手腕了得,勉強捏合住了各個部落、地盤今上其實不算差,常年遊歷中原,精通玄學、儒學乃至音律、詩賦,還在故成都王穎帳下當過幕僚,領兵打仗,但比起先帝,手腕上總差了那麼一些至於河內王,劉曜只是嘆氣,不想多評價。

  「拓跋鮮卑屢次壞事,著實可惡。」聽了劉曜的話,劉桑點了點頭,然後把怒火轉移到了拓跋鮮卑頭上。

  「士光何必懊惱?」劉曜勸道:「拓跋猗盧拼著與王浚互相攻伐,也要強占代郡,可見其志矣。」

  「永明是說拓跋猗盧想往南發展,吞食并州、幽州乃至河南?「劉桑驚訝道「他年紀大了,恐怕沒這個雄心壯志。」劉曜說道:「只不過見著中原勢衰,能占一點好處是一點罷了。他帳下軍卒,看似強橫,但若丟進中原混戰,夠打幾年的?昔年段部鮮卑何等強盛,自司馬倫時便入中原作戰,十餘年來,起碼丟了萬餘精兵,以至於現在屢屢被慕容鮮卑侵攻,部眾離散,慘不可言。再打下去,段部鮮卑要淪為王浚的附庸了。」

  「中原這個爛泥塘。」劉桑幸災樂禍地笑了句。

  大漢在河南也吃了不少虧。

  高平之戰損失數千騎,諸部都有怨言。也幸好他們不像段部鮮卑有宿敵,不然頹勢顯現之下,日子就難過了。

  「不知孟津之戰打得如何了....」笑完之後,劉桑想起劉敷坐鎮河內,統籌全局之事遂問道。

  天子若從普陽調兵南下,說明戰事不利。」劉曜說道:「若無詔命而來,則說明打得不錯。士光稍安勿躁,等著便是。」

  「也對。」劉桑笑道。

  不過他很快目光一凝,因為西南方的驛道之上,奔來了數十騎,為首一人甚至持節。

  劉粲、劉曜對視一眼,道:「不會真敗了吧?」

  二人匆忙下了城頭。

  來者果然是天使,宣讀完詔書後,劉粲有喜有憂喜的是劉敷栽了個大跟頭,憂的是邵勛占據了孟津北岸渡口。

  他這麼能折騰,這麼能打,即便將來自己繼承大統,也是個巨大的威脅啊一一至於怎麼跨過皇太弟劉義登基,他覺得壓根就不是事。

  劉曜則比劉粲更加憂心。

  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他二人與新來的前將軍劉豐交割了一下防務,隨後便率軍南下,直奔河內一一前將軍劉豐現為大漢并州刺史,留守晉陽*****攻取晉陽,對大漢朝廷來說是標誌性的勝利九月十六,天子劉聰降詔:改元嘉平,大赦天下。

  此後三日,他又在新落成的徽光殿內大宴群臣,發放賞賜,或許有人覺得奇怪,遮馬堤之戰渤海王慘敗,只得殘兵八千退守野王,這事就沒人關注了嗎?

  其實是有的,劉聰已任河內王粲為大都督,率軍二萬南下,河內、上黨二郡之兵悉歸之統領。除此之外,他還向劉桑密授機宜,免得他亂來,脫離朝廷定下的方略。

  已經垂垂老矣的中書監范隆看了眼正與群臣們言笑晏晏的劉聰,低頭默默思考。

  他想起了當年放出的那個謠言。

  只不過隨手布的閒子罷了,沒想到竟然成真了,這讓他惶恐不已幾年來,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邵勛不會真是太白星精下凡吧?

  遮馬堤之戰,以不到三萬眾,兩日破三寨,大敗渤海王敷,於大河北岸站穩了腳跟。

  在這一戰中,中軍大將軍王彰被俘,趙固、石勒亦損失了自郭黑略以下十餘員將校,可謂慘敗這種仗,只有主征伐的太白星才能打吧?

  范隆不太清楚,反正他有些憂心。

  尚書右僕射朱紀坐在范隆下首,他也在想看剛剛結束的遮馬堤之戰與范隆不同,他與大漢朝廷的綁定非常深入了。

  劉聰登基之後,明里暗裡令朝中重臣獻女供他享用。

  朱紀身為尚書右僕射,自然也把女兒送進了宮,並當上了貴妃。

  所以他現在是真的處處為天子彈精竭慮,以期家族富貴。遮馬堤之戰已經打完了,結局無可更改,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善後,邵勛的崛起非常突然,而且非常能打,與其對耗非常不明智。朱紀思來想去,上疏天子,請重點經營關中,厚實國力之後,再奪河洛。

  恰好中山王、河內王拿下了晉陽,從戰略局勢上來說,兼有大河東西兩岸,進可攻退可守,局面非常有利,甚至可以坐觀關東諸侯混戰,居間漁利。

  天子聽後,內心比較贊同,但又有些放不下。

  朱紀知道,天子好勝的老毛病犯了,不再打一下是不會甘心的。

  他只希望,天子不要在河內折損過多兵馬了,這不利於進取關中正遐想間,劉聰的聲音從龍案後傳來:「前日朱卿獻了一策,日「跨有雍並」,昨日諸卿議過了,今日可有話說?」

  朱紀精神一振,默默觀察看眾人大漢走到關鍵的岔路口了,接下來的選擇將決定未來很多年的戰略「陛下,朱僕射之策,似有不妥。」尚書左僕射馬景毫不客氣地說道:「以普陽為東都平陽為中都、長安為西都,三都並立,聞所未聞。況晉陽新占,人心未附,更無糧械,劉琨、猗盧之輩虎視耽,一定能站住腳麼?長安又為賈正所據,尚在晉人手中。三都失兩都,豈不讓人恥笑?」

  朱紀悄然握緊拳頭,很不高興。

  這老匹夫,安知我「隆中對」的玄妙?

  還有何人建言?「劉聰聽完,又問道他的目光落在范隆身上。

  范隆暗嘆口氣,道:「陛下,『跨有雍並'之策,頗有可行之處,臣以為可嘗試一番。」

  他其實看出來了,天子有點傾向這個建議,但不好意思親口說出來。

  原因很簡單,「跨有雍並」的戰略一旦實施,兵力、資糧都會往關中方向傾斜,不再像之前那樣只派中山王一路偏師了,而是主力大軍壓上去這聽起來有點像被邵勛打回去的誠然,有見識的人都知道這是大漢國策的改變,與一兩場戰爭的勝負關係不大。但大部分人是沒見識的,他們只看到南下屢屢受挫,於是轉變主攻方向,開始經營關中。

  說穿了,面子問題罷了。

  「武衛將軍為何不說話?」劉聰又看向一人,笑問道武衛將軍就是令狐泥,剛剛在晉陽立下大功的投誠者。聽到天子垂問,立刻起身回道:「臣以為當遷都普陽,力經營太原。并州山川險固、民風勁悍,又有數百里膏壤、上千里牧場,妥善深耕數年,則足食足兵,以高屋建甄之勢破洛陽、下河北,翻掌之間也。」

  劉聰不置可否,看向皇太弟劉義。

  劉又本不想說話,但兄長詢問,他便就看令狐泥的話說道:「武衛將軍提到表里山河,孤深以為然。『跨有雍並之策甚好,以大河、中條、太行為屏,以函谷、潼關為鎖鑰,敵若攻來,必頓兵于堅城之下,無有寸進。我則休養生息,以待天時。一旦時機成熟,東則兵出函谷,攻洛陽;南則出職關、太行,攻河內、河南;復可出井陘,效秦國故事,攻伐燕趙之地。」

  劉又這話算是說到劉聰心坎里去了,但卻讓他更為忌憚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他好歹在中原遊學、做官二十年,熟讀典籍,對歷史上發生過的事非常了解。

  其實就是秦國的戰略罷了。

  以函谷、潼關守關中,以黃河、太行守并州,進可攻退可守,對關東有高屋建之勢。

  只是這樣一來,短時間內可能難以拿下中原了,讓他微微有些遺憾但說白了,洛陽是父親的執念,不是他的。

  他寧願去汾水觀漁,在宮中玩女人,洛陽能打就打一下,打不了就算了。

  全據并州、雍州,帝於西方,似乎也不錯「跨有雍並'之方略一一」劉聰沉吟了一下,道:「朕再思慮一下。然河內戰局,不可輕忽,卿等宜早作準備。唔,職關破敗多年,當重修一下了。太行諸關塞,亦應看即修揀選精兵輪戌,不得有誤。」

  「臣等遵旨。」眾臣紛紛應道大家都是人精,哪還聽不出話外之意?

  重修太行諸陘道上的關塞,以險峻雄偉的關城阻遏普兵,其實已經暗暗表明了天子的態度。

  邵勛也是有本事的,生生把大漢的戰略方向給改變了。